提要 Overview
时间:2018-04-26 23:52 人民日报 董小酷
其实世上所谓美丽的风景,常常是指能留在记忆中的那一片风景。
戊戌春夜,京城古戏楼正乙祠。高山流水,幽兰阵阵,一场名为“怡心琴韵”的古琴演奏,如春兰滋蔓,在耳畔萦绕。而一座叫常熟的城,它的山与湖,它的清与静,此刻在琴弦上荡漾着,重又来到我眼前。
连接起京城与常熟的,自然是古琴,因为古琴是常熟的象征,中国古琴艺术的重要流派之一——虞山派,就是以常熟的虞山命名的。虞山派所崇尚的清微淡远的意境,与料峭春风中这座三百年的古戏楼交织融汇,似清泉涌动,若朗月垂光,令人神思飞越。
“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这入城的青山,就是虞山,这城便是常熟城,一座别称琴川的古城,一座亲切如一杯茶的小城。
从空中俯瞰常熟,城中有山,山下有湖。斜倚的是尚湖,横卧的是虞山,湖山相依,一阴一阳,恰似一个太极,也正符合琴的趣味,不静不喧,中和雅致。
先说虞山。见多了雄浑苍莽的山岳,海拔两百多米的虞山就像一脉染了翠的土丘。在被称作虞山之前,它的原始名字叫海隅山,就是靠海边的山。之后它还被称作卧牛山,形容其山势如牛。虞山的名字来自商周之际吴地先祖虞仲。三千多年前,周太王的长子太伯、次子仲雍(虞仲)为了让其弟季历登位,“三让天下”,不远三千里从关中出奔太湖流域,建立吴国。吴文化就此发端。仲雍逝后葬于虞山。仲雍墓位于虞山东麓的山腰处,松柏环抱、石坊林立,至今依然气势非凡。虞山之巅有一剑门景区,传说是吴王夫差在此试剑,将巨石一剑劈开,形成洞开一线的两扇石门。沿劈开的巨石攀援而上,可达虞山最高峰。在此远眺虞山之南,湖光山色与常熟古城融为一体,氤氲出浓浓的江南韵致。虞山横卧于常熟城西北,东南麓缓缓伸入古城,山势迤逦。此刻体会范仲淹诗句“平湖数百里,隐然一山起”,真是极为恰切。
再说尚湖。尚湖又名西湖、山前湖。相传商末姜尚(姜太公)为避纣王暴政在海隅山隐居,曾在此湖垂钓,后人遂取名“尚湖”以纪念。尚湖水域宽阔,与虞山呈包孕之势,烟波浩渺,平阔如镜。尚湖有许多人工岛,都是市民游玩的好去处。尚湖最有名的,一是尚湖牡丹,一是水上森林。我游尚湖时在初冬,无缘一览万株牡丹争奇斗妍的牡丹花会,但数千亩水上森林的浩瀚葱郁,却是深印在脑海中了。水上森林的树种叫池杉,是一种长期浸在水中也能正常生长的杉科植物。每一棵池杉都高大笔直,成排连片挺立湖中。走在湖滨的木栈道上,如果不是水中倒影的提示,真会恍若鸟入山林。扑面而来的浓绿,弥漫着丛林中特有的木香气,间或有红嘴鸥和白鹭扑棱棱在林中飞过,目光即被声声鸟鸣牵引着,投向密林深处。若要体会穿行山林的奇妙,就要乘竹筏了。当竹筏缓缓划进湖水深处,船与人就成了立体山水画廊的一部分。但见蓝天掉入了水中,鱼儿在林间游动,漫翠如山的森林在水中映出巨幅倒影,偶有几只白鹭跃过碧蓝的湖面从头顶飞过,不知是在空中还是水中划出倏忽即逝的白色线条,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置身其间,感觉似是到了“软红尘里小蓬莱”。
老城如歌。千年岁月,沉淀出一份淡远、和平的气质。常熟的山与湖,就这样相偎相依,任岁月仓皇,我自沉静。唯有城中的七弦河,淙淙流淌,带着七条小溪的记忆,穿城而过,以大地为琴,临流动操,自弹自听。这时的常熟,宛如弦上之城,空灵清静。
青青虞山,淼淼尚湖,涵养着和润的清正之气。这种气韵从虞山琴派的风格中便可观一二。虞山琴派创始人严天池,常熟人,乃明朝宰相严讷之子。严天池曾任邵武府知府,辞官后专事琴艺,从名师,承精华,创立“清微淡远、博大和平”的琴曲风格,主持编写了著名的《松弦馆琴谱》。这部琴谱是清代《四库全书》所收的唯一一部明代琴谱,自此被琴界奉为正宗,虞山派由此扬名。今人在说起琴派风格时常引用唐人赵耶利的一段文字,“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之风。蜀声躁急,若急流奔雷,亦一时之俊”。这段文字对比了江南琴风与蜀地琴风,概括之准确,直到明清,两地的总体风格依然如是。显然,艺术风格与地域山水的雄奇平缓、言语饮食的繁简甘辣等等,确有关联。明末以来,虞山派之所以在琴界声望日隆,与其在琴学理论上首先提出“清”的理念不无关系。作为虞山派代表人物之一,明人徐上瀛对“清”进行过细致的论述,“‘清’者,大雅之原本,而为声音之主宰。地不僻则不清,琴不实则不清,弦不洁则不清,心不静则不清,气不肃则不清,皆清之至要者也,而指上之清尤为最……”清,是一种内在的气质和精神境界。虽然不同琴曲题材、不同性情修养、不同风格流派的琴人,在“清”的内涵上有着不同的表现,但对于以艺求道的琴人来说,无“清”则无琴。
“清”与“浊”相对,既是艺术上的讲求,更是人格上的规范。虞山琴派的清正之气,在与现实的相逢里,邂逅了一位对中国近代史产生过深远影响的人物,这个人就是两朝帝师翁同龢。翁同龢也是常熟人。翁同龢故居就坐落在常熟市区翁家巷门2号,是一座具有典型江南建筑风格的明代宅邸,如今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翁氏家声显赫,几代累任高官,翁心存、翁同龢父子更为两朝帝师,时称“一门四进士、一门三巡抚;父子大学士、父子尚书、父子帝师”。翁同龢在朝四十余年,信守为官操守,敢于直言进谏,为当朝少见,堪称直臣。在故居“知止斋”和“玉兰轩”里,陈列着关于翁氏清正廉洁的史料、“自律”的诗句以及百年来对翁同龢的评价。他担任户部尚书,主管全国财政十余年,仍两袖清风,囊无余资,晚年生活尚需亲友和门生接济,甚至典卖藏书度日。他日记中退人赠物的记载不计其数:李凤苞,为谋差事,来京拜见,以二百金为赠,“力却之”;友人缪豫生,胞侄赴京应试,送礼金两百,“婉退”;世交贺培真来访,赠四百金,“还之”;太原县总兵马玉昆来京觐见,赠四百金,“挥而去”……及至戊戌,翁同龢因以“胜臣十倍”的恳切之语举荐康有为,支持康梁变法,被慈禧以皇上的名义“开缺回籍”。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再度被追加罪责,被宣“永不叙用”。一百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翁同龢回到常熟故里。虞山脚下翁氏墓园对面,即是翁同龢回乡后的隐居之地。他在这里郁郁七年后,于1904年辞世。翁氏自甲午海战之后所有的沉痛,与他一同埋葬在这虞山脚下。
今天的虞山脚下,长眠的古人陪伴着今人,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埋葬了历史的一切烟尘。在虞山北麓,千年古刹兴福寺一侧,热气腾腾的一家家面馆生意兴隆,数百餐桌置于林间空地,一大早,来这里的食客就已络绎不绝。宋人杨备《题常熟》里有“县庭无讼乡闾富,岁岁多收常熟田”的诗句,仿佛也是当下的写照。常熟人的一天,从一碗蕈(xùn)油面、一杯虞山青开始。虞山遍植马尾松,生长的蕈类繁多,鸡脚蕈、青头蕈、松树蕈……俱是鲜香美味。虞山绿茶,许是沾了这里斑斓历史积淀的内敛气质,汤色翠绿清澈,独有一股耐品的幽香。虞山与尚湖,这个养气颐神之地,早已化作常熟人的血肉之躯,不论你是什么模样,这座被称作“琴川”的古城里都有你的模样。淙淙流淌的七弦河,流动着日常的平静与欢喜,也弹拨着远心的明净与洗练。
晋人说,“清正使人自远”,认为“清”是一个至高的境界。而虞山派的徐上瀛在严天池《松弦馆琴谱》基础上,以严谨的学风,不断总结弹奏实践,甚至纠正了一些认识上的偏差,辑成《大还阁琴谱》,成为古代琴艺界的瑰宝。他在《溪山琴况》提出琴的二十四字要诀中,除了“清”的理论,关于“宏”的要义也尤为引人注目:“调无大度则不得古,故宏音先之”“宏大而遗细小则情未至,细小而失宏大则其意不舒,理固相因,不可偏废。”在这里,宏大的内涵,不仅指音量上“宏大则音老,音老则入古”的旷远之境,更有胸襟气度格局上的廓然无累之意。
这样的论述,恐怕也只有李白那句“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能与之引为知音吧。
静心听琴,慢品常熟,可常品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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