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厅神圣不可侵犯

文/盛韵

被时事所统治的危险，是失去我们的个性。魏格摩尔厅这样的处所可以让我们重新找到人文关怀，就像在医院里康复一般。

3 月底的一个星期天下午，一个邻居来敲我的门。“你听说了吗？”他看上去紧张不安，情绪焦虑。

“听说什么？”

“魏格摩尔音乐厅的午场音乐会。”我摇摇头。

他继续说：“音乐会被打断了，而且是精心策划的。一个示威者被带走，马上有另一个站起来。他们在扰乱耶路撒冷四重奏的演出，最后BBC 只能停止直播。太可怕了。”

那天早上，38 个人在莫斯科地铁上班途中遭遇车臣自杀炸弹而罹难；5 年前曾让伦敦一度瘫痪的“7·7”连环爆炸惨剧立刻冲进我的脑海，英国医师协会外的大街上血肉横飞，一辆公交车的顶部像掀开的沙丁鱼罐头，其中无辜的生命被无情地夺走了。比起那些骇人听闻的画面，打断莫扎特和拉威尔的弦乐四重奏看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然而，当两种信仰的人们可以在同一周里安度逾越节和复活节，魏格摩尔音乐厅事件便显得突兀骇人。诚然，没有人受伤；然而这也是一种对文明之元素的攻击，文明的价值总是在我们失去它的时候才能看到——它为压力下的人们提供暂时躲避世界及其烦恼的避难所。

魏格摩尔音乐厅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舞台，以演出弦乐四重奏著称，这是一种如相扑般融合了人性的斗争和合作的形式。弦乐四重奏给予我们的，是与琐碎生活隔绝的机会。在魏格摩尔厅，没有打岔，没有马路噪音，没有微博。一个小时的午场音乐会、两个小时的晚场音乐会，你可以抛开一切，兀自沉迷（马勒语）。魏格摩尔是一处庇护所，没有人能找到你，这是地球上最后几处坚决捍卫隐私权利的所在之一。这样的地方已所剩无几。我曾在天主教堂、犹太教会堂、剧院、下议院听到过手机铃声。只有在魏格摩尔厅这样的安全港，我们才不必理会那些催命般的要求。

示威者要毁掉的正是这种珍贵的自由。关于真实发生的事件有两种版本。音乐厅的管理者说此事件是“精心策划”，示威者们提前几个月买好票，位置分散在音乐厅各处，他们盯上这场音乐会是因为它有广播和网络直播。

而示威活动组织者托尼·格林斯坦（Tony Greenstein）的说明则更为混乱。他的博客上说，因为英国的夏令时，他睡过了头，错过了地铁，找不到音乐厅，晚到了十分钟，只能在外面等第一乐章结束。格林斯坦代表布莱顿及霍夫巴勒斯坦团结运动，还有抵制以色列商品的犹太人。

在他非故意缺席时，一个音乐老师黛博拉·芬克站起身开始唱反以色列歌曲，她被请出音乐厅时格林斯坦正好进去。音乐继续后几分钟格林斯坦大声嚷嚷，他被请出去后又有两三个人开始辱骂音乐家，说他们是以色列军队的帮凶，是“种族隔离的以色列”的文化大使。

没有人被逮捕，这些示威者在附近的咖啡馆集合，庆祝胜利。煽动老手格林斯坦称自己的目的是吸引注意。我知道我在报道这愚蠢的恶作剧时，也许正中他下怀。

然而，事实应该得到昭告，基本的礼仪也应得到尊重。耶路撒冷四重奏由三位俄罗斯移民和一位以色列出生的中提琴手组成，他们在BBC 的“新一代艺术家”项目中成长。他们是音乐家，不是士兵；他们服兵役时在军营里演奏莫扎特。两年前在爱丁堡艺术节初次亮相时，他们被斥为“战争犯”。如果这是真的，那些反对伊拉克战争的人也应该抵制凯瑟琳·詹金斯（Katharine Jenkins），她曾专门飞去那里为军队献唱。

暴力得到了优雅礼仪的包容。BBC让耶路撒冷四重奏再开一场音乐会，进行广播。皆大欢喜。魏格摩尔厅今晚、明天、几乎每一天都有弦乐四重奏演出，生活在继续。但有些东西变了味儿。耶路撒冷四重奏的几位成员曾在巴伦波伊姆的西东合集管弦乐团中与阿拉伯音乐家一起演奏，他们尽力促进中东对话，要说他们丝毫不受此事件影响是不可能的。下一次他们登台时，不管是在阿姆斯特丹、慕尼黑、苏黎世还是欧洲其他什么地方，他们会焦虑地审视音乐厅，要加倍努力以阻挡外部世界打断他们的全神贯注。

而下一次你或者我去魏格摩尔厅时，会感觉到一些微妙的改变。无论安保人员的工作多么小心，无论从音乐家挥弓到音乐流淌的间隙是多么安静，那个神圣的封印已经被打破了。这个地方已经不再是避风港，我们要付出额外的努力把纷扰的世界关在门外。我们无法再享受那片刻宁静。

每个人都需要一处安全的所在。孩童时我们寻找树洞，成年后我们组成家庭。每个社会也需要一处庇护所，让我们逃离那些宏大话题——大选、经济萧条、鲁尼的脚伤，还有没完没了的巴勒斯坦苦难。被时事所统治的危险，是失去我们的个性。魏格摩尔厅这样的处所可以让我们重新找到人文关怀，就像在医院里康复一般。庇护所必需保持其神圣不可侵犯性，没有任何理由能为玷污行为辩护。

作者为英国著名乐评家、BBC 广播三台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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