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光夏：与声音有关的故事

“我喜欢音乐，而我父亲是个作家。因为从小在文字的环境中长大，反而对文字常有不信任的感觉。我太了解作家那一套了。”在台湾文学营的课堂里，雷光夏微笑着用她一贯温和的语调说话，当时她正要让学员们听这堂课的最后一首歌，《造字的人》。这首歌描述的是她对文字和音乐的想法，其中她运用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录下的探戈音乐，还摘取了博尔赫斯和她父亲雷骧书里的文字。她说：“我质疑文字的力量，同时也震慑于文字的力量。”但在歌词里，她还是悄悄塞进了自己的希望——音乐摇晃，语言正退让。至少在她的音乐课里，这个希望由于她不离身的录音笔里传出的声音，轻易就变成了现实。

今年的台湾文学营第一次设立了歌谣组，雷光夏的授课题目是“声音与故事”。她极少到大陆演出，所以机会难得。歌谣组的课最讨巧，老师讲不下去了可以开唱或放CD，学生反而更欢迎。雷光夏也放自己的歌，然而她讲的主题对于普通的音乐爱好者来说，却是一个发现美丽新世界的窗口。她常常独自到世界各地旅行，旅途中最重要的行李，是一支录音笔。在街头闲逛时，听到有趣的声音，她都会录下来，随后找机会用到创作中。所以她歌曲里出现的各种音效，比如旋转木马的声音、交谈声、海浪声，街头艺人的弹奏，都不是现成的罐头音效，而是混合着回忆的真实的声音。数段原始的声音素材，加上一首运用了这些素材的歌曲，便是一个关于声音的故事。一个普通的下午，雷光夏用这种方式，带着大家从欧洲到南美，来了一次环球旅行。

数年前在巴黎街头，雷光夏听到一阵悦耳的钢琴声。她在街角张望，找不到声音从哪里传来，弹钢琴的人也许躲在某一栋房子里。于是她停下来，戴上监听边录边听，听得入了神。录完一低头，发现背在身前的包的拉链拉开了。包里原本就只有录音笔，所以不能确定是遭遇了小偷还是自己疏忽。“我从来没在巴黎遇上过小偷，也不大相信自己会被偷。于是我把录音倒回去听，结果听到了短促的开拉链的声音。”这一段录音，后来被她用进了《清晨旅行》的间奏里。不过要是不说，大概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个很轻的拉链声。

不过，其实大多数单独听起来意境十足的声音，并不是很容易在音乐中使用。“因为在自然环境下，很难有很干净的声音，”雷光夏说，“如果声音符号太干净，就失真了，罐头音效很糟糕，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用?因为它很干净，方便在上面加任何东西。”如果必须用到罐头音效，雷光夏一定会把它们和其他声音混合起来。“你们听到的海浪声，其实不是单一的。我站在海滩前录，只能录到浪花的声音，而我们印象中听到的是一片大海。所以我也用了别人从高空录的声音，还嫌不够澎湃，于是又加了风的声音。”就好像如果单纯用纪录片的方式，有时候反而很难重建印象中的真实的场景，必须运用故事片的技巧，声音的表达也是一样。

雷光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经历更富有浪漫色彩。“以前读博尔赫斯时一直很好奇，他笔下的阿根廷故事听起来就像乡野传奇，全部都是编的。那时候觉得他真厉害，可以编那么多故事。”但是真的来到阿根廷，她才发现那些故事不是编的，全部都是真的：“牛仔、高乔人、小镇凶杀案、黑道般的人物，炙热的阳光、海边的马匹、异常巨大的植物、从来没见过的动物。去了之后我就很震撼，原来他真的是写实。”有一天雷光夏转进五月大道上的一家二手书店，看到一个老先生坐在里面，边抽烟斗边听古典音乐，天窗里洒下的阳光刚好落在他身边。这个场景太像一幅画了，于是她很想和他聊天。老先生70几岁了，只会西班牙文和法文，但是他们啰里啰嗦了半天，似乎仍然可以大概懂得彼此的意思。雷光夏说：“我喜欢博尔赫斯。”老先生说：“博尔赫斯!我的朋友!。”

“70年代，当我还是一个年轻人的时候，看到一个老人要过马路。但他眼睛看不见，不知道红绿灯什么时候转换，我就扶着他过去了。我知道他是博尔赫斯，那时候他已经太有名了。”后来他们就成了朋友。每天，博尔赫斯带着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小巷穿梭，和他聊当天晚上要演讲的内容，问他的意见。他觉得跟在博尔赫斯身后，布宜诺斯艾利斯就像迷宫一样，但是最后，他们总是会到达同一家咖啡馆，仿佛迷宫城市的终点。雷光夏问老人：“可以背一段博尔赫斯的诗吗?”他立刻就背了起来。后来她请懂西班牙语的朋友听，才知道讲的是唐吉诃德和桑丘的故事。“他是想告诉我，博尔赫斯就像唐吉诃德，而自己是他的小跟班吗?”雷光夏把那一段朗诵放给大家听，“虽然听不懂，但是可以感受那个味道。”

常有人向雷光夏请教创作心得，她不知道要怎么讲，别人就说，你把你歌里要表达的意思讲出来就好了啊。但是她说：“正是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才要写成歌啊，因为音乐可以解释完整的事情，如果我用语言去展开它，不就让创作力量递减了吗?”而且创作原本就是没什么计划的事情，有时候一个恰到好处的导音，竟然来自于遇到瓶颈时，让妹妹随便在钢琴上敲出的音符。对雷光夏来说，声音是比文字和照片都更美好的东西，因为表面上，它是流动的、模糊的，但其实在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并未浮现的东西与它紧紧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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