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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阿巴多开始一遍遍重读马勒的作品,反复推敲布鲁克纳的诠释。他并没有把具体的答案写下来,但他留下了他的研究方法——聆听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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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多 Claudio Abbado 世界著名的指挥大师

时间:2023-01-02 17:15 人物 查非

本周末,我们想要分享一个病人的生活意见。疾病是人类最古老的命题之一,有时候人可以获得痊愈,也有时候,疾病会变得绵长,在人身上留下抹不去的痕迹。当一个人不得不与疾病长期共存,他会如何活下去?在疾病面前,一个人可以做出怎样的生活选择?

古典音乐的世界里,疾病常常成为作曲家们创作的源头。有趣的是,音乐往往带来和疾病感受相反的结果。贝多芬在写下《第二交响乐》的时候刚刚经历了极度抑郁和自杀危机,但他留在音乐里的旋律却是完全积极和乐观的自由。大量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音乐作品都是在个人遭遇极大困境时诞生的。也许一个人在极度艰难的困境之中,唯一的出路就是他在人世最热爱的东西,比如音乐。

接下来呈现的是一个指挥家在音乐中找到的出路。阿巴多的晚年是一种生命样本,胃癌让他成为一个终身需要对抗健康危机的病人,但在被疾病裹挟着迈向死亡的漫长旅途中,因为音乐的存在,他找到了一条通往平静的出路,坦然接纳了自己的死亡。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证明了,人间有许多喜怒哀乐,但是音乐,能够把这一切变成美的东西。

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在周末带给你一些启示。周末愉快!

文|查非

指挥家阿巴多总在地下室里研究曲谱。这个房间里没有钢琴,也没有别的乐器,工作桌上摊开一张张曲谱,指挥家凭借自己的记忆,在大脑里构建旋律,随即拿铅笔在乐谱上标注细节,排练自己的指挥。也就是说,在这个房间里,阿巴多在无声中聆听音乐。

这是晚年的阿巴多独有的习惯。人生最后的14年,他的音乐关键词似乎就是Silence(无声)。当音乐归于无声,阿巴多经历了什么?

指挥家克劳迪奥·阿巴多(Claudio Abbado)一生创造过数不尽的音乐成就,他的人生如果写成曲谱,乐章将洋溢着一个接一个的强奏和高音。他执棒过世界最顶级的乐团——维也纳爱乐乐团、芝加哥交响乐团、伦敦交响乐团——直至柏林墙倒塌后,作为卡拉扬的继任者,在最具时代意义的年代成为柏林爱乐乐团常任指挥。然而,他的人生也如谱曲一样终要结束,渐强、渐弱、如此往复,直到最后一个弱奏记号,走向最终的无声。

人生的弱奏发生在2000年。67岁的他正在职业生涯的高峰期,他是柏林爱乐的常任指挥,一个指挥台上的明星,敢于开创新的曲目、系列主题项目,在音乐会上生命力蓬勃。然而,也正是从那年春天开始,登上指挥台的阿巴多一次比一次看起来憔悴,动作幅度越来越小。后来,他在公众视野中消失了几个月,再次出现的阿巴多宣布,他被确诊胃癌,切除了一大部分消化器官。他的治疗是成功的,癌细胞没有扩散,但是,术后他的体重下降了17公斤,人也变得虚弱。他显然回不到从未生病的状态了,接下来,他要以什么样子活下去?

重大疾病往往是一个长期问题,带给人漫长的疼痛,反复的挫败,久久不得缓解的困境。疾病将如何具体改变一个人,而人又该如何去面对疾病?特别是,当音乐家遇上了疾病,音乐会怎样影响他们的人生抉择?

事实上,疾病很早就在音乐中留下过自己的印记。贝多芬创作《第31号钢琴奏鸣曲(Op110)》的时候,里面记录的是自己从严重的黄疸病中痊愈的感受。伯恩斯坦发现,马勒在《第九交响曲》开头所写的那段「迟疑而不规则的节拍」,源自作曲家患病的心脏。肺部疾病所导致的呼吸急促也会影响作曲习惯,肖邦和舒伯特都有呼吸问题,因而他们的旋律总是越写越长,像是一种对现实呼吸的代偿。勋伯格把自己的健康危机写进了一部弦乐三重奏之中。拉威尔创作的《左手钢琴协奏曲》不同于他此前的作品,经过麻省理工学院的物理声学分析后有了结论,这是作曲家车祸后大脑病变的证明。

这一次,疾病落在了一个指挥家身上。按照医嘱,接下来的他应该减少工作量,花更多时间睡觉、休息、陪同家人。某种程度上,阿巴多也是这样做的。确诊癌症之前,他已经宣布在合同到期后不再续约柏林爱乐的工作。他喜欢散步、滑雪、爬山,热爱植物,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阿巴多的花园」。但是,散步的时候,他会在脑中回想曲谱。在花园修剪枝叶的时候,旋律会在心里反复排演。

疾病让他开始思考生存,而本能让他继续回味音乐,在这个过程中,阿巴多所领悟到的是一种奇妙的共性——人从一声啼哭开始,迈向沉寂死亡的整个过程,就是生命。音符从响起的瞬间随即逝去,从有声渐入沉寂,构成音乐。生命和音乐都要面对沉寂,那这个过程,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是古典音乐的核心命题之一。贝多芬的晚期作品在围绕这个主题,舒伯特临终前也在反复处理这个主题。而马勒和布鲁克纳,将这份追问直接写进了自己的注释里。在马勒写给朋友的信里,他直言自己的作品是对「伟大命题的一次次发问」:人为什么活?为什么受苦?……该怎么样理解上帝造物时的残忍和恶意?生命的意义是否最终只有死亡才能将其揭示?归根到底,活着到底是什么?

晚年的阿巴多开始一遍遍重读马勒的作品,反复推敲布鲁克纳的诠释。他并没有把具体的答案写下来,但他留下了他的研究方法——聆听寂静。

无声是阿巴多性格底色的一部分。小时候和外祖父一起爬山,老人总是沉默,后来他常说,正是这种无声的旅程教会了他「聆听寂静」,「沉默也是一种对话」。成年之后,阿巴多结识了现代作曲家路易吉·诺诺。他们在很多问题上有深层次的一致,这份友谊是「完全不需要言语的无声交谈」。诺诺的晚年音乐剧《普罗米修斯》中存在许多渐入无声的静音片段,只有阿巴多准确理解它的意义,「人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存在静音。人们本质上惧怕无声,但无声也有它的含义。」

生病之后,无声对阿巴多变得更为重要。大指挥家们总有热闹的生活,采访、演讲、无休止的社交,但他总是一个人在山间散步,更喜欢留在花园里,和植物共处。「倾听是非常难得的,很难做得到,因为总有别的想法、别的噪音、别的乐音、别的理念。人们在倾听他人的时候,又总爱在别人那里寻找自己的存在。」

记者询问他理解音乐的技巧,他的答案是去森林里散步,在大脑里回味旋律,「聆听下雪的声音」。

「你是说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吗?」

「不,即便站在阳台上,你也能听得到雪。当然,它的确是极其细微的。」

没错,阿巴多能听到下雪的声音,他还可以听到山里的微风,观众的呼吸,乐器的轻微振动。很多微乎其微的声音对他而言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乐谱上标注的「极弱」符号,表示音乐将渐进至「无声」,对阿巴多而言,「这种无声是可以精准感受到的」。

他把这种感受告诉了另一位指挥家西蒙·拉特,「我的病很吓人,但结果并不一定都是糟糕的。我获得了倾听内心的能力,好像用我的胃换来了一双内生的耳朵。」

晚年的阿巴多将「无声」带入了演奏之中。这也是他用人生最后的时间找到的答案。

离开柏林爱乐乐团之后,阿巴多组建了一个自由的新乐团——琉森节日管弦乐团。2003年夏天,他带着新乐团在琉森音乐节初次亮相,这个乐团集结了当时最优秀的一批乐手。2009年的琉森音乐节,阿巴多指挥乐团演奏了马勒的《第九交响曲》。那一年他76岁,疾病和衰老在他身上留下了具体的痕迹,他的头发花白,整个人消瘦,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自如有力。这首曲子也是马勒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在第四乐章结尾,作曲家对演奏注释写的是「像死一样结束」。演出进行到第四乐章结尾处,阿巴多对乐团的指示只有轻柔的手势,直到最后五分钟,他几乎只靠表情来作出指示,他的指挥变成了一种具体的个人感染力,渐入静谧。

曲终之际,从渐弱直至无声长达两分钟,在场的所有人——乐手、观众,还有指挥家——如被催眠一般,全部沉浸在这份静谧里。阿巴多闭上了眼睛,握住自己的指挥棒。七岁那一年,阿巴多在家人的带领下第一次听了一场交响音乐会,他在那天的日记里将它描述为「施了魔法的夜晚」,而他最着迷的就是指挥家手中「音乐的魔法棒」。近70年之后,登上指挥台的他施展了自己的魔法。整整两分钟后,全场才回到现实,报以持久的喝彩。

「我想到马勒第九交响曲的最后一个乐句,在结束之前——也就是死亡之前的那一瞬静谧。……音乐在空间中循环,渐进无声。」阿巴多说。

2013年8月26日,阿巴多最后一次指挥音乐会,那是在夏季的琉森音乐节,他指挥了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和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两部都是作曲家离世时仍未完成的作品。音乐结束之后,阿巴多「像一块石头一样定格在指挥台上」,后来他私下告诉乐手,「当时我的身体动不了了。」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站上过指挥台。五个月后,阿巴多去世。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陪伴他的是家人、朋友,还有音乐。管弦乐团的乐手们得到消息后,在他的葬礼上为他最后一次演奏了舒伯特的音乐。按照他的家人的描述,阿巴多最后的人生是「平静」,弥留之际他还和家人们聊着天,对话中有眼泪,也有微笑。

如他所愿,阿巴多得到了寂静,一种真正的Silence。他拥有人生的平静,他的死亡也得到了一种宁静的纪念。斯卡拉歌剧院为他举办了一场告别音乐会。演奏会当晚6点,斯卡拉歌剧院观众席上空无一人,大门敞开,巴伦勃依姆带领乐团演出了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葬礼进行曲」,近万人自发地站在剧院外的广场上,聆听从广场喇叭里传出的音乐。从渐弱开始的曲子在人群中回旋,和阿巴多活着时那样,曲末终了的片刻安静后,再度响起献给音乐的喝彩与掌声,经久不息。

这就是一个指挥家最后的活法。阿巴多活在了寂静之中,也把寂静带进了音乐中。英国指挥家丹尼尔·哈丁曾经是阿巴多的助理,「在音乐之后的寂静中,我总能想到他。」

阿巴多在撒丁岛的私人花园在他死后向公众开放,这是指挥家留给世人聆听寂静的一个去处。如今,阿巴多安葬在瑞士的菲斯塔尔山谷,但只有能够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找得到最后的他,因为他的墓地几乎没什么现代交通工具可以抵达,拜访这里的主要办法是徒步爬山,像阿巴多生前最喜欢的那样,在长长的山路上漫步而上。

其实,他最初葬在博洛尼亚,后来家人们将他的墓迁到山区的教堂墓地。这里是阿巴多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他在这里读书,散步,研读乐谱,在无声中聆听音乐。即便抵达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找到了小小的教堂墓地,发现阿巴多仍需要那种聆听无声的专注。他的墓碑没有装饰,没有头衔,只有一块灰色的大理石板,上面写着一个名字:Claudio Abb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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