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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 Fou Ts'ong 钢琴家 |
2010-12-07 19:05 搜狐娱乐
傅聪的气场强得厉害。
北京寒冬的夜晚,我们的采访被安排在傅聪弟弟傅敏先生的家里。一圈记者十几人一下涌进室内,却不约而同恭恭敬敬地伫立一旁,离着两三米远不敢近 身。傅聪坐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抽着烟斗,仿佛周遭的时间凝固了一般。直到老爷子挥了挥手,浅浅一声,来吧,开始吧,大家才蜂拥向前把他团团围住。
一声“傅爷”不是白得。在他面前,我们都是一群等着听故事的孩子。
傅聪是走过时间的人,步履匆促的大半生凝铸他一脸淡然的神色。现年76岁的傅聪自小习琴,1954年前往波兰留学,次年夺得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 比赛第三名和“玛祖卡最佳演奏奖”,亦成为首位在国际钢琴赛事上获奖的华人。四年之后,傅聪为艺术出走英国,一时间舆论哗然。父母离世,流亡异乡,情感受 挫,他将这些生命赐予的磨难一一融入音乐,与一个世纪以前同样命途多舛、颠沛流离的作曲家肖邦似有一种超越时空的默契,尤其是他对玛祖卡舞曲的精湛演绎更 令世人折服,因而被无数评论家和同行盛赞为“中国籍的波兰人”。五十分钟的时间,甚少接受媒体采访的傅聪对我们有问必答,就像每一位和蔼可亲的老者对待晚 辈那样。从他只言片语中流露出的对于坎坷生命超然物外的态度,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始终忠于音乐的高贵灵魂。
音乐篇:我是天生的肖邦演奏者
搜狐演出:您能先为我们介绍一下12月4号在国家大剧院的这场音乐会吗?
傅聪:今年是肖邦诞辰200周年,我义不容辞。我这次选了一些他最早期和最后期的作品。他早期作品一般人不太熟悉,演奏者也不觉得它是最重要 的,可是我觉得他早期作品也有特殊的味道,让人家听听看他早期作品一样有很丰富的音乐,而且从中可以看出后期作品的种子。我的音乐会一般都比较长,上下半 场都有五十几分钟,相当长可以说。
搜狐演出:您弹了一辈子肖邦,对他的理解有没有随着时间而改变?
傅聪:每个演奏者对一个作曲家直觉上的感受都是与生俱来的,他一定要有很强的直觉。有些人,即使是很好的音乐家也没有这种强烈的直觉,直觉第 一,其次才是学习能力。今年的肖邦比赛,有两个是我学生,第五名的法国人他是第一流的音乐家,但他缺少一点本能的直觉。评委们尊敬他,但他的性情、气质不 是一个肖邦演奏者,这是我的直觉。我对肖邦有天生的强烈的直觉,而且是少有的强烈。我对肖邦的感觉,即使我回去听当年自己比赛时弹的东西,虽然我现在的理 解远远超过那个时候,但最基本的感觉没有太大的分别。学问的道路每个人都不一样,我的直觉在年轻时都感受到了,而现在我已经可以很清楚的解释这种直觉是什 么。我看东西能很快看出前因后果,一些奇妙的东西我能解释清楚。我教学生如何去发现问题并找到解答,一定要找到这把钥匙。
搜狐演出:您演奏的玛祖卡舞曲被认为“比波兰人还波兰人”,您对玛祖卡有怎样的心得?
傅聪:玛祖卡是肖邦作品里比较特殊的一类,有很多人即使是其他的肖邦作品弹得很不错,碰到玛祖卡也束手无策。玛祖卡是波兰的民间舞蹈。因为肖邦 的曲子,即使你对波兰的民间舞蹈很了解,也不一定能驾驭,因为他的玛祖卡是变化无穷。我并没有看过玛祖卡的舞蹈,主要还是音乐本身。从我一开始弹琴起,就 没有一个玛祖卡能难倒我,我的反应是非常自然,非常直接的。我的学生跟我学玛祖卡也是一头雾水,因为我给他们示范的每次都是不一样,但他们说听起来都对。
音乐就应该是活的,每一个音句前后的对应、呼应、对比和连接都会有影响。音乐是时间艺术,那一分一秒发生的才是真音乐,无法重复,就在那一个时刻被创造出来。这一点上,音乐比其他任何艺术都高深,它摸不着,没有就没有了。CD是违背音乐的,所以我也很少录音。
搜狐演出:您会不会觉得音乐家可能是世界上最寂寞的职业,音乐是通行世界的语言,但要达到一定境界却很难。这可能只是一小群人之间可以沟通的一种微观的快乐吧?
傅聪:是的,即使学音乐的人,也很多没摸着边。弄乐器不是学音乐,乐器弹得飞快,它只是局限于乐器本身。音乐是另一个精神境界,我不知道如何去 解释。有些爱乐者,他们进入音乐反而很深,与他们谈起来也很有意思。这还是要看是否碰到知音一起讨论,这是很开心的事情,就像懂画的人一起赏画,会有无穷 无尽的乐趣。音乐界的朋友大家都很忙,但我们能够聚在一起总是免不了讨论音乐。我很容易与学音乐的人去沟通,每一门学问有它的语言,有语言就有文法。只要 掌握音乐的语言,沟通是很容易的。艺术,尤其音乐,是所有艺术里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太具体的解释反而会落入庸俗。
搜狐演出:您是否会常常回顾自己以前的作品?
傅聪:也会听,这也许是看我的情绪,有时候听起来觉得以前弹的简直一塌糊涂,没办法听,有时候觉得也不错啊,现在还弹不到那样。
搜狐演出:听说您到现在还保持着每天8—10个小时的练琴时间,雷打不动。
傅聪:我的老伴整天说我,你这个人练琴天天都在开音乐会,哪有这么练琴的!练琴应该有所保留,不要全部拿出去。可是对我来说,每天都要达到我认 为的极致才可以,所以每次都是全力以赴。练习技术与追求音乐是两回事,最近几年退化了,所以我练技术也花下很多工夫,练习技术的时候时间过得非常慢,练音 乐的话时间就过得飞快。其实现在技术并不稀奇,技术好的钢琴家一打一打,技术好得可怕,但音乐好的却不多。
搜狐演出:大剧院的工作人员说,前两天您在为演出试琴的时候,工人开始装台了,您完全不理会嘈杂的环境,一个人弹起琴来非常投入,大家看了都很感动。
傅聪:我在熟悉一下琴,也没有很久,大概多弹了十分钟,我主要是感觉一下。其实十分钟以前就应该停止了,因为他们要工作。是他们让我很感动,因为一般工作人员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太不顾及我们了。
家学篇:《傅雷家书》在我心里头
搜狐演出:您的父亲傅雷先生曾对您说:做人第一,其次才是做艺术家,再其次做音乐家,最后才是做钢琴家。您是否会常常想起这句话?
傅聪:我倒没有经常去想,我做人的态度,我对音乐的态度,一生的追求,不是写几个字贴在墙上来鞭策自己就可以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没想过 这些。但我相信,我的一辈子基本上没有违背这个原则。但是所谓艺术家、音乐家这些(头衔),说成好像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但这都是夸夸其谈,我自己不会去这 么说。但我知道,我跟别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家庭”的影响。
搜狐演出:您现在还会去翻看《傅雷家书》吗?
傅聪:假如放在身边偶然看到,我会去翻一翻。《傅雷家书》在我心里头,我何必一定要去看呢。我不是那种每天要看格言的人,父亲给我写的不是格言,但一般人现在老把它变成格言一样的东西,我很不喜欢把它教条化或者神圣化。
我小时候也会挨打,挨了打也不会觉得很喜欢我爸爸。但是写家书的时代,我和我父亲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了,那种交流已经不是像小时候那样了。
搜狐演出:受您父亲的影响,您对中国古典文化也很有心得。
傅聪:中国古诗词里有一句诗我最有感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个境界写出了人和宇宙的美,好像罗素的英文, 用最简洁的话写出永恒。这不光是人的感觉,我想这是万物的感受,是与自然通的。所有艺术也是通道。我很幸运,我的爸爸对艺术也很精通,他收藏了很多画,我 小时候每天路过看那些画,都会受到熏陶。
搜狐演出:您的孩子是否也学习音乐?
傅聪:我的孩子没有学钢琴的,这是苦差事,除非他们对音乐热爱到极致,不然我不要他们受这个苦差事。但他们也都很喜欢音乐,尤其我的大儿子,他的祖父更是大音乐家(梅纽因),他从小听的音乐太多了,音乐方面的知识很丰富,他这样就很享受。
杂谈篇:郎朗是个天才
搜狐演出:您现在也在上海音乐学院为学生授课,能谈谈与学生的交流吗?
傅聪:我基本上都教大师班,而且我不是教学生,我是教音乐。我喜欢教大师班,因为有很多学生和老师一起在听,我去分析音乐的内容,音乐本身的妙处大家是能够体会到的。其实中国有才能的人是很多的,音乐就是音乐,不管哪个民族都会有出众的人和平庸的人,无法一概而论。
搜狐演出:现在学钢琴的孩子很多,您怎么看郎朗的成名?
傅聪:我对郎朗是很佩服的,他是个很大的钢琴天才,可是以他作为唯一的榜样,每个人都要学他那样去做,我觉得不是一个很好的现象。现在的中国社会急功近利,学琴的人觉得把手指练得飞快就会变成第二个郎朗。
无论哪一行都有很多知名人士,也有很多默默无闻的人。成功的第一条件是幸运,机遇这是人的命。但是在社会地位上不成功的人并不意味着在他那一门 学问里是失败的,只是追求的目标不一样。凭良心说,我真的对名利都看得很淡,钱对于我是个空洞的数字,多少个零都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在任何事情上每天能知 道一些新东西,得到一些新的养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享受。尤其是音乐上,每天都有点新的发现,我的生活就会很充实。
搜狐演出:您经常在内地演出,曾经发生过因为观众不守秩序而使演出中断的情况。
傅聪:现在进步很多了,比起十几年前的吵闹,北京上海已经很像样了。但还是有很多问题,不管三令五申说不要录音,不要拍照,照样继续有人这么 做,中国人这种公共道德感的缺失也是世界少有的,中国有很多“最”值得骄傲,,但这种“最”我看不见得值得骄傲。比如说拍照,我在演奏中能听到“咔嚓咔 嚓”,这很影响我的集中,我听不到我管不着,听到就非常受干扰。
搜狐演出:请评价一下今年肖邦大赛的冠军尤利安娜•阿芙蒂耶娃。
傅聪:她非常好,对音乐绝对虔诚,绝对谦虚,学习态度是我见过最好的。她是俄国人,俄国学派在弹钢琴的本事上是世界第一,但人们听了她弹琴,觉 得她和俄国学派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她把俄国学派弹钢琴的本事都留着,但把俄国学派自说自话,喜欢涂脂抹粉的那方面全部去掉了。我相信,我还是尽了一份力 的。
她就是追求音乐里的truth(真理)。怎么去找呢?其实一切都在谱上,绝对没有谱以外的,这要看你怎么去看谱,如何尊重作曲家的谱,每一个小 结,没有一个分句,没有一个音符,没有一个和声,没有一个踏板,绝不随意更改,一切都经过深刻的思考。我父亲是个很了不起的老师,从前我念书的时候,他从 来没有解释任何东西给我听,他要我解释给他听,他有一个旁敲侧击的本事,他会给我灵感,让我忽然悟到。我相信在这一点上,我也有我父亲传给我的这个本事, 我比较能够给学生灵感让他们自己去悟。东西都是要自己去悟出来的,教出来的是没意思的。中国从前的老师说,教书要自己留一手。我是绝不留任何东西,我不是 教,我是和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发现,所以每次上课都是无限的乐趣,在音乐里去追求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发现。
我特别喜欢这个俄国孩子,我相信她会成为下一代的大钢琴家,她对音乐的态度非常纯洁,一切都是为了音乐。阿格里奇(著名钢琴家)也很佩服这个孩 子,而且她当然听得出里面有我的路子。阿格里奇说,You are so passionate!但是这个女孩子的琴声里有很强的控制力,我是热情澎湃的,她一点没有这种现象,控制那么好。可见,性格与气质的不同也会让音乐不 同。我的琴声里有种自由,而她却没有这种感觉。再有一个像我这样弹琴的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谁比谁好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我也不觉得自己是 什么划时代的人物,人才是不断会有的。
搜狐演出:有人说您高傲、愤世嫉俗,您认为呢?
傅聪:愤世嫉俗我承认,我永远愤世嫉俗,这没什么不好的。人应该有这种感觉,对是非黑白有一个强烈的感受,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我这个人又很健忘,我活在现代,不会常常去想以前的事。
搜狐演出:您是否有宗教信仰?
傅聪:我不信什么宗教,我不否定有神,也不否定无神。我不知道,就像哈姆雷特说的,那个世界是没有人去了回来过的。没人可以肯定的说,那么这个 事情就永远是个神秘的未知数。孔子就说,还不知道生,问什么死。当然,“宗教感”是另一回事,宗教感是对你未知的东西有一种崇敬,人应该要有这种感觉,不 然人会很自大的以为自己就是万物之灵。其实人很渺小,最伟大的人也很渺小,在世界的时空比例下算什么呢。宗教能意会到就不错了,也许到了 “Nirvana”(涅槃)的境界,艺术也不重要了。但我不知道,我不能够体会。
音乐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我想任何学问都很高深,天下所有学问都一样,要进入到一定境界都要花很多工夫。下工夫你能够每天发现和积累,这也是生活的目的吧,我觉得人就是为这个活着吧。
【采访手记】
直爽,不穿凿附会的性格是年逾古稀的傅聪最真的本色。采访中,他最多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遇到赞美,他一笑了之,没有 一点飘飘然;听到有趣的提问,他笑声爽朗,毫无架子。生性高傲的他自认是“天生的肖邦演奏者”,但至今依然保持着每日高强度的练习,一杯茶一块毛巾就能练 琴八小时。他为音乐而生,他是音乐的信徒。
撰文的时候,我耳边正放着傅聪为SONY录制的两碟装肖邦玛祖卡舞曲。傅聪指下的肖邦,激情洋溢,烂漫不羁,每个音符都透彻清晰,直抵人心。采 访结束后,我走上前说,傅聪老师,我能跟您握个手吗。只见傅聪二话没说伸出手来。在黑色半截手套的包裹下,手主人半个世纪的故事被巧妙地隐匿,那布满年 轮、早已伤痕累累的手依旧苍劲有力。热度透过手指传递过来,如每次触键那么清晰。(文/阿尔法粒子)
本次采访为群访,搜狐戏剧崔延、《北京晨报》李澄、《北京日报》李红艳、《看天下》曹飞跃、《头等舱》公子羽等多位记者对本文亦有贡献,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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