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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满彻 Toru Takemitsu 日本作曲家 |
时间:2016-02-28 17:01 三联生活周刊 李晶晶
三联生活周刊 2011年第34期
实习记者/段棣淳
启蒙
留声机里传来法国香颂名伶罗西妮·鲍华耶(LucienneBoyer)演唱的名曲《对我细诉爱语》(Parlez-Moid'Amour),幽婉的音乐与满目疮痍的战地景象格格不入。
这是日本东京北面的山区,第二次世界大战已进入尾声。武满彻和他的同学被征集到这里的陆军粮食基地参加劳动。这一日不知谁拿了留声机放起了这段音乐,这是不被允许的,尤其是播放同盟国的音乐。悠悠然响起的乐曲,武满彻被深深震撼了。“他于是告诉自己,战争结束后,一定要成为一位音乐家。”武满真树向本刊记者讲述她父亲的故事。此前,武满彻并未显露出音乐天赋,他曾在堂兄弟家听过贝多芬的唱片,可对古典音乐并不感兴趣。
武满彻
武满真树说,战败后的日本贫穷,有钢琴的人家极少。14岁的武满彻走在街上,听到哪里有钢琴声就去敲门,提出为对方做家务劳动以换取1小时练琴的机会。得到允许后,他会全神贯注地将每个音符记在心里,回家再练习。因为没有钢琴,武满彻做了一个纸板钢琴,没有声音,就凭借记忆,想象作曲,这样持续了数年之久。“二战”后,武满彻从驻日美军的广播中听到弗兰克、德彪西等法国现代派作曲家的作品,还在驻横滨美军军营打杂时接触了爵士乐。从事音乐的志向越来越清晰,于是随作曲家清濑保二学作曲,但基本上还是处于自学的状态。
武满真树说:“我认为我父亲是个天才。直到他23岁时候,一位前辈送给父亲一架钢琴作为礼物,他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琴。但当他弹奏完自己想象中创作出来的曲子后,发现并不是很好听,他有些失望,演奏的乐趣远不及在想象中驰骋的自由。”
1949年武满彻报考东京艺术大学作曲系,却又觉得自己不适合那里的氛围,于是缺席了第二天的考试。在从未接受过正规音乐教育的他看来,对他的音乐影响最大的,是自然和日式庭院。从日式庭院的一石一树中,学到了日本式表达感觉的时机(Timing)和色彩。
武满彻的一生除了音乐,没有从事过其他任何工作,他心里认定的目标就是成为优秀的作曲家。生活是很现实的问题,没有工作也就没有经济来源,武满真树说,父亲穷到连冬天能穿的一件厚外套都没有,患上了严重的结核病,医生的结论是最多只能活两年。“父亲出院后也没地方能待,去了隔壁好友家暂住。这位朋友有一个妹妹,就是我的母亲,比我爸爸小一岁,听说他只剩下两年时间了,决定照顾他,就这样结婚了。”
武满真树告诉本刊记者:“那时候的日本没有人过着豪华的生活,只要有一口饭吃,能活下去就行。父亲对音乐的执著让我母亲很崇拜,觉得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即使贫困也挺快乐的。就这样,母亲一直在外工作赚钱,支持着整个家和父亲的音乐创作。我觉得父亲只有一个很纯粹的想法,他只是想写他要的音乐,写完有人能演奏,有人能来听,就很高兴了。那个时代虽然在物质上非常贫穷,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精神世界方面比现在的日本要丰富很多、富有很多,因为当时每个人都有梦想。”
1957年,受东京交响乐团之托,武满彻写出了其成名作——《弦乐安魂曲》。最初日本乐坛对这部作品反应平淡,但1959年到访日本的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偶然在NHK听到《弦乐安魂曲》的录音后,却给予高度评价:“这音乐实在是太强烈了,真想象不出那么矮小的男人竟然能创作出如此强烈的作品。”此后,人们对这部作品的评价发生了极大的转变,武满彻作为一名作曲家,开始受到世人关注,也逐渐被同行接受。
1961年武满彻为管弦乐团创作的《环》在大阪首演,担任指挥的也是当时刚在世界乐坛崭露头角的小泽征尔,自此两位艺术家开始了毕生的合作和交往。多年后,小泽征尔在与小说家大江健三郎的交谈中提起武满彻时说:“我感觉武满彻就像法国小说《小王子》中的那位小王子,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带来深刻影响,然后瞬间又无影无踪了。”大江回应道:“很精当的比喻。武满彻住在一个人的星球上,你驾着飞机迫降在沙漠上,与武满相遇。”
电影《他人之颜》剧照,武满彻友情客串
电影、黑泽明与《乱》
看得出来,武满真树与父亲的感情深厚。虽然武满彻已经去世15年了,但武满真树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仍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其实我父亲是有两个极端的人:作曲时他会完全置身于一人的孤独世界中,你会觉得他是一个非常难以接触的人;另一面是他很喜欢和朋友凑在一起,喝酒聊天。他会在家里穿着芭蕾服学跳小天鹅给我们看,我们会觉得他是一个傻傻的、很好相处的父亲。”
很多人有这样一个印象,认为古典音乐是艺术,古典音乐作曲家为电影配曲会降低自己的水准,但武满彻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两者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也乐在其中。因为他还是一个超级电影迷,一年要看几百部电影。武满彻曾说过:“我去国外,语言不通,但我会去看电影,我认为这样可以了解当地人,这是一种用音乐感受世界的方式。”
出于对电影的喜爱,武满彻成了高产的影视作曲家,一生共谱写了58部电影音乐,其中现代管弦乐与电子音乐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也影响了以后不少日本电影音乐人。从1961年起,武满彻进入了电影配乐创作的巅峰期,接连为羽仁进导演的《不良少年》、小林正树导演的《切腹》、勅使河原宏导演的《砂女》和《他人之颜》等影片创作音乐。1968年黑泽明拍摄他的第一部彩色电影,特别邀请了武满彻为电影创作音乐,然后两人合作而善始善终。
1976年2月15日至3月20日,黑泽明、井手雅人和小国英雄三人在黑泽明位于御殿场的别墅完成了《乱》的剧本。这只是第一稿,后来由于资金问题,影片搁浅。几番周折后,拍摄终于得以付诸实施。1983年12月剧本定稿完成,距离第一稿已经过去了7年。“黑泽先生写剧本的时候常常是听着唱片。” 武满真树说,“他写《红胡子》听的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而创作《乱》则是听着我父亲的《十一月的阶梯》。”
《乱》的剧本里,三之城陷落是一个重要的场景。剧本是这样写的:“接下来,是城堡陷落时地狱般的惨状……配合着画面,音乐犹如死者的心声,随着痛楚的节奏,走出满含哀怨的旋律。初如低泣,仿佛轮回周而复始,然后渐渐高昂,到最后,几乎就像无数死者的嚎啕一般。”在这里,除了音乐之外不加入任何声音,黑泽明当时说:“这里就交给武满了。”
面对如此刁钻的描述,想来作曲家一定会非常为难。武满真树向本刊记者这样回忆这两位已经作古的艺术家的故事:“父亲花了9年时间构思这个作品,单这个场面的音乐就长达6分钟。当时再三叮嘱千万不要搭配黑泽明先生的音乐,但黑泽明却丝毫没有让步,他说:‘可是我这边也想请武满先生听听我的看法。’”
结果,黑泽明配的音乐是马勒的《大地之歌》中的“告别”。在《乱》的制作发布会上介绍演员的时候,背景音乐用的是马勒的《巨人》。自那以后,马勒的作品似乎成了黑泽明最中意的《乱》的主题曲。武满彻后来曾对媒体说:“也许在过去的9年里,黑泽先生的心意已从《十一月的阶梯》转向了《巨人》。我不知道那个部分要用马勒的音乐,就先作了曲,用合成器做好,样片试映的时候带去了,哪知黑泽说,我也配好了,他居然已经配合音乐把样片也剪辑好了。”
武满真树说,然而,在北海道录制札幌交响乐团的演奏时,两位天才的意见发生了冲突。在北海道的酒店里,黑泽制作公司制作经理野上照代不知多少次被黑泽明叫到房间里,去取他写给武满的便条。就这样,黑泽与武满两人数日内互不说话,所有的意见表达全靠传递小纸条塞进门缝。“现在这些纸条我都还保存着,我看他们写的内容都很有意思。两个人绝对谁都不让谁,绝不妥协,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意见最重要。”武满真树笑了,或许在她看来,这是两个为了艺术而任性的长辈吧。
争执从北海道持续到东京,就在影片即将完成的最后关头,又发生了一场决定性冲突。配音工作进展到第四天,录音的是“大手门”的场景:“被赶出一之城的秀虎来到二之城,又被二郎拒之门外。二郎大声喝道,把门关上!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城内的守兵在阿铁的催促下,关上城门。”——这是黑泽明最满意的一个场面,秀虎身后的大门“哐”地关上了。刚才还傲然挺立的秀虎忽然浑身没了力气,脚步也踉跄起来。秀虎在迈出脚步的同时,武满式高昂的笛声响起,一直持续到下一个阳光闪耀的镜头。与笛声相重合的是低音定鼓沉重的鼓声,两种音色交汇,仿佛象征着延绵不绝的争斗。
武满真树说,父亲在一旁沉默着,他本来就讨厌定音鼓这种乐器,这次是应黑泽明的要求才不情愿地用上。“据说当时黑泽先生并没注意到我父亲在生气,还一再要求定音鼓要有‘强烈的喷薄而出的感觉’,后来我父亲终于站起来提出:‘黑泽先生,把我的音乐剪剪贴贴没有关系,你只管随便用,只是请把我的名字从演职员表里去掉。就这一条,我不干了,我走!’后来,对于影片中确实出现了马勒风格的送葬进行曲,武满彻毫不讳言:‘那就是我对黑泽明的讽刺。’”
当然,最后电影上映了,武满彻的名字依然是在演职员名单中。此后两人再没有合作过,但友情还在。“为什么黑泽明和我父亲还保持不错的交情?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黑泽明是不可反抗的,不能对他说反对意见。只有我父亲跟他说了,黑泽明觉得这非常好。”
纪念音乐会
武满真树说,父亲希望在自己的创作生涯中留下一部歌剧作品,但最终未能如愿。1996年,父亲因病去世。去世当天,由于天降大雪,没有朋友上门探访,连夫人也不在身边。父亲在当天播放了他非常喜爱的巴赫的《马太受难曲》,一个人静静地听完了全曲……
1971~1972年在东京家中,武满彻与妻子浅香,女儿武满真树
武满彻曾答应格伦·古尔德大奖组委会,这一年将去参加最后的颁奖仪式,这是音乐界最为重要的一个大奖。然而他作为格伦·古尔德大奖的主席,未来得及向评委会寄出推荐信就与世长辞,之后人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才发现了这封“千金难买”的推荐信,举荐的是中国的谭盾,谭盾也由此成为第一位获得格伦·古尔德奖的中国音乐家。
武满真树说:“父亲去世这些年里,世界上有许许多多音乐家演奏了父亲的作品,还有许许多多人听到了父亲的音乐。15年来我深切地感受到,就算作曲家的肉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留下的音乐也仍然会一直流传下去。何止如此,音乐还会发生蜕变、重生。”
2008年,在武满彻故去后的第12年,肯尼迪中心举行的音乐节邀请武满真树策划一场武满彻的室内乐演出,这一次武满真树选择以流行音乐重新演绎父亲的电影配乐。经过一番思考和搜寻,她选定了父亲生前喜爱的4位演奏家——柯巴(Coba)、渡边香津美、铃木大介和八寻知洋来完成此次演出。音乐会在肯尼迪中心获得成功后,又相继在洛杉矶、纽约上演。回到日本后,邂逅了小泽征尔,小泽与武满相识合作数十载,对他的古典音乐作品有极高的评价,但他从未听过 “这位严肃的作曲家竟有如此轻松的音乐”,并且赞叹演奏家能以如此高超精湛的技巧呈现出来。“一定要把这场音乐会带到中国去!”小泽在音乐会后对武满真树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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