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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音乐高人”的视野之下,俄罗斯指挥家捷杰耶夫和他率领的马林斯基交响乐团演奏的马勒第五交响曲,也属于不值得被重视与喝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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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杰耶夫 Valery Gergiev 俄罗斯指挥家
王纪宴 Wang Jiyan 知名乐评人

时间:2016-12-02 12:29 北京青年报 王纪宴

在某些弥漫着咖啡、下午茶和高雅艺术优雅香气的文艺圈或微信群里,“马勒”的名字常常有着相当高的被提及率。就像曾经有过的关于尼采、瓦格纳、弗洛伊德等等的高谈阔论一样,谈论马勒,几乎成为一种时髦,套用那个著名句型来说:你要是不谈马勒,“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这样的情形古已有之,就像史学大师雅克-巴赞在他的《从黎明到衰落》一书中描述17世纪欧洲大陆流行英雄浪漫传奇时的巴黎:“为了跟上时髦,全城的人都必须阅读并谈论20卷的传奇中最新出的一卷。”

关于马勒的时髦谈论固然有其功绩——将数量可观的文艺范儿和音乐爱好者的注意力引向马勒,但也有一个弊端,即那些在日复一日的谈论中变得越来越深奥的指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马勒的音乐。那些理论——如果它们配得上“理论”这一冠冕的话——对于聆听和理解马勒有害无益。如果说,古往今来众多居心不良的评论家不厌其烦地告诉众人,他们面对的音乐作品有多么难以理解,那么,当下也有些从事评论的所谓“乐评人”,热衷于另一件事,那就是提醒、告诫、教育善良的听众们:他们花费了时间和购票款所听的演奏——即使是世界知名的大师和乐团的演奏——其实没有那么好。

在这种“音乐高人”的视野之下,俄罗斯指挥家捷杰耶夫和他率领的马林斯基交响乐团演奏的马勒第五交响曲,也属于不值得被重视与喝彩的。

“姐夫”身上的俄罗斯标签

10月29日,被古典音乐爱好者们亲切地称为“姐夫”的俄罗斯指挥家瓦莱里-捷杰耶夫与圣彼得堡马林斯基交响乐团再次登上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的舞台。这场音乐会是2016国家大剧院秋季演出季“醇-萃古典”系列中备受期待的演出盛事之一。

回首捷杰耶夫与马林斯基剧院艺术家以及与其他乐团来北京演出的18年,所演作品几乎总是俄罗斯作品。1998年10月,捷杰耶夫指挥当时还未更名为马林斯基剧院的基洛夫交响乐团在北京举行两场音乐会,在人民大会堂那场音乐会下半场演出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天方夜谭》。对于很多渴望听到原汁原味的俄罗斯音乐的爱好者以及音乐界人士,那次被认为是“天赐良机”。2005年9月,捷杰耶夫指挥世界和平管弦乐团的下半场再次演出了波澜壮阔的《天方夜谭》。此后,捷杰耶夫指挥的在国家大剧院演出的系列音乐会和艺术节,演出曲目多集中于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菲耶夫、拉赫玛尼诺夫这些俄罗斯作曲家。在很多中国听众心目中,捷杰耶夫是当之无愧的俄罗斯音乐权威阐释者,俄罗斯古典音乐代言人的这一标签,早就贴在这位指挥大师的名字之上。马勒,是他和马林斯基交响乐团这些俄罗斯音乐家擅长的领域吗?

比新奇更高级的是马勒的深刻

较少指挥马勒的当代指挥家里卡多-穆蒂,曾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解释自己不那么热衷于演出马勒作品的原因——马勒“太过流行了”。“流行”的原因,除了马勒音乐在20世纪逐渐被认识以及与时代精神的契合等大的背景之外,还有一个具体的原因,那就是马勒那需要庞大交响乐团的鸿篇巨制,总能给指挥台上的人赢得热烈喝彩和轰动性成功,因为马勒交响曲的结尾——想想第一、第二、第五、第七吧——常常辉煌无比,巨大的声浪激发听众席群情激昂、热血沸腾。

但也正因为如此,多少马勒交响曲的拙劣演绎藏身于马勒式的“喧哗与骚动”!而高水准的、真挚感人的马勒音乐,来自贯穿于声音中的灵性与精神。正如最早认识到马勒音乐价值的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所洞悉的:“马勒作品的最高价值不在于它通过引人注目、大胆、冒险等显示出来的新奇,而在于这种新奇被融入到优美的、充满灵感的、深刻的音乐之中,在于这种音乐高度的艺术创造性和深厚的人性内涵所具有的永久价值。这一切使之在今日仍充满生命力,并拥有美好的未来。”而捷杰耶夫指挥俄罗斯音乐家的表现,正是“优美的、充满灵感的、深刻的音乐”。

当年,伦敦交响乐团与捷杰耶夫合作演奏了普罗科菲耶夫7部交响曲之后,最终将首席指挥的人选锁定在他身上。但对于世界顶级乐团的首席指挥而言,仅以自己民族或某一领域音乐的权威阐释者自居是不够的。捷杰耶夫的指挥曲目中逐渐增加了马勒的交响曲。他在2007年9月至2011年3月间指挥伦敦交响乐团演出了马勒的所有交响曲,其中的第八《千人》交响曲是在巍峨的圣保罗大教堂演出的。这些音乐会,连同由伦敦交响乐团自己的唱片品牌“伦敦交响乐团现场”(LSO Live)发行的唱片,虽然也引起争议,但也赢得高度称赞,包括2010年9月在巴比肯中心音乐厅演奏的马勒第五交响曲,显示了捷杰耶夫这位俄罗斯指挥家对马勒音乐的出色领悟和壮丽阐释。评论家爱德华-塞克森在2011年4月的《留声机》杂志上评论捷杰耶夫指挥伦敦交响乐团的马勒第五交响曲时,特地指出了他赋予由小号吹出的全曲著名起始的独特气质:静谧、孤独、悲哀。

马勒第一乐章的开头和第三乐章,是考验所有乐团小号和圆号首席技术、稳定性和心理素质的试金石,也是让众多演奏家望而生畏之处。试想,面对济济一堂的听众席和指挥的注视,在最可怕的缄默中,吹响那个与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一脉相承的“命运动机”,独自开启长达七十分钟的交响曲,一旦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马林斯基交响乐团的首席小号季穆尔-马尔吉诺夫的演奏有着高超技巧和细腻表情。而圆号首席德米特里-沃隆佐夫在第三乐章中的独奏,精湛有力,让马勒笔下的孤独之音打动心扉。

后人的“误解”成就前人的经典

当然,还有任何熟悉马勒第五交响曲的听众都会格外关注的第四乐章“小柔板”。这个仅有103小节的缓慢乐章是马勒所有交响曲中篇幅最短的一个乐章,却是马勒最为人们熟知的音乐。由于配器只运用了弦乐和竖琴,庞大的管乐和打击乐部分始终保持缄默,因而在色彩和氛围上同前面的两个乐章形成了鲜明对比。它像是狂暴的激情世界中一个宁静的精神避风港,又像是一首深情的无词歌。

关于这一乐章所表达的内涵以及正确的演奏速度,近年来音乐界一直存在着争论。这一争论的发起者是马勒音乐的热爱者、指挥家吉尔伯特-卡普兰,他认为,马勒第五交响曲中的这个小柔板乐章在当代大多数指挥家的阐释下,已失去其原貌和原意。据他研究,马勒本人指挥这个乐章的演奏时间不超过8分钟;与马勒有过大量交往、在他逝世后致力于传播他的作品的两位指挥大师布鲁诺-瓦尔特和威廉-门格尔贝格,在指挥这一乐章时也最长不超过9分钟。以这种速度演奏,这一乐章给人的印象是一首流畅而深情的爱之歌。事实上,根据门格尔贝格在他使用的总谱上所作的文字记述,马勒确实曾将这个小柔板乐章作为献给妻子阿尔玛的爱情表白,而阿尔玛也欣然领会其中之意。但当代指挥家却日益将这个可爱的乐章理解和阐释为表现死亡的音乐,将它的速度变得沉重缓慢,将演奏时间拉长到12分钟以上,最长的竟达15分钟。

以阐释马勒音乐著称的指挥大师伦纳德-伯恩斯坦堪称这方面的始作俑者,他曾先后在指挥家库塞维茨基和参议员伯比-肯尼迪的葬礼上指挥这个乐章,将它与死亡主题相关联。意大利著名导演维斯康蒂在他执导的电影《死于威尼斯》中将这一乐章作为配乐,最终铸成了人们对这段音乐的误解。不过也许就像小说《死于威尼斯》(维斯康蒂的电影据此改编)的作者托马斯-曼所认为的那样——作品的成功有赖于误读,因为正是由于电影《死于威尼斯》对马勒音乐的误解,使得这个小柔板乐章成为脍炙人口的古典音乐名作,以至于它经常脱离整部交响曲而单独出现在音乐会尤其是唱片录音中。

在捷杰耶夫指挥伦敦交响乐团演奏的马勒第五交响曲中,小柔板乐章的时长为10分35秒,表达的是一种介于爱情与死亡之间的平缓的流动感。而在29日晚国家大剧院的演奏中,时长与伦敦演出高度接近——10分22秒。捷杰耶夫指挥下的马林斯基交响乐团的弦乐演奏家赋予这个乐章以“言说”的能力和亲和力,俄罗斯音乐家在马勒起伏的旋律中注入了热切而真挚的情感,并未刻意表现音乐究竟是爱的表白抑或死亡的写照。

在村上春树的《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一书特辟一节谈及马勒的“世界公民性”。村上春树甚至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马勒虽出生于欧洲,但他这类人的音乐似乎有些地方对欧洲以外的音乐家更有利,至少他们没有这种障碍。”其实,更朴素的理解或许是,音乐作为没有国界的语言,是跨越时空、民族和文化背景的人类共同精神财富。俄罗斯音乐家的马勒并非有俄语口音的表达,正如两位土生土长的美国指挥伦纳德-伯恩斯坦和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是公认的马勒名家,却没人会从他们的阐释中嗅出美国气息。

作曲家艾伦-科普兰曾这样强调:“再也没有比倾听音乐更重要的了。什么也代替不了倾听音乐。”愿热爱音乐的人更多地倾听音乐,而不是本末倒置地倾听关于音乐的谈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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