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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革顺 Ma Geshun 中国合唱指挥泰斗 |
时间:2016-01-11 23:32 解放日报 王潇 杜梦楠
夫人薛彦莉回忆指挥泰斗马革顺 蒋迪雯 摄
“说老实话,我们最后能走到一起,他没想到,我也没想到。”马革顺先生离世后的第四天,薛彦莉坐在钢琴凳上回想。“当时他对介绍人提过三个条件,我其实一个也不符合。”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对跟他的这段感情是满意的。夫妻之间,什么是感情,什么是爱,就是彼此相知,互相尊重。我们是相伴衣食冷暖,相知地久天长。”
■本报记者 王潇 实习生 杜梦楠
2015年12月19日,中国合唱指挥泰斗、上海音乐学院教授马革顺去世,享年101岁。
2016年1月6日,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在贺绿汀音乐厅举办马革顺教授追思音乐会。曲目选了马先生生前喜欢的几首合唱曲目。安静,肃穆。
本报“特稿”曾于2013年马革顺虚岁100岁时拜访过马革顺和薛彦莉夫妇,报道其百岁人生。
薛彦莉不是马革顺的原配妻子,但伴其度过人生最后的21年。马老的前妻盛璐德是从事幼儿教育的专家,《小蝌蚪找妈妈》作者之一,出自上海名门,盛母曾是中西女塾的数学老师,教过宋氏三姐妹。两人感情和睦,但前妻因病去世。上篇“特稿”曾报道,薛彦莉对马老这段感情和盛璐德很是尊敬。一位学生感叹薛彦莉对马老的付出:“平时大家都谈马老的成就,可曾有人注意到这个才华横溢的音乐家背后默默付出的那个人?”她花一年半时间为马老整理了自传,十年来用摄像机记录了丈夫的起居生活,在家中,薛彦莉会让马老做点扫地、叠衣等生活小事,但随后,又悄悄重做一遍,只为让他思维和生活能力不退化……
如今我们再次拜访,想听她讲述他们相伴的最后21年。
她眼里的他
在位于淮海中路吴兴路路口的这间71平方米居所里,陈设与两年前并无二致。客厅走道上的日历停留在2015年12月12日,“后面没有来得及再撕,”薛彦莉不停抱歉,“最近精力有限。”
薛彦莉捧起钢琴上一本相册。“这是马先生拍得最好的一组照片。”她说。
仿佛一下子回到当日情景,她描述道:“他身上这件破破的灰毛线衣我给他织的。那天正好有摄影师拍照,我说还是不要穿这件好,可他觉得舒服,非要穿,说排练管什么好不好看。当时我觉得没有亮色拍照不好看,就从后面把自己一条红围巾给他披上……喏,这张就好看吧?可是他挥着挥着,围巾往下滑就影响到他指挥了。呵!他就光火了!一下狠狠把围巾拽了扔在地上……”
薛彦莉两眼放光,学着马的样子甩了一下手。她说,马老全神贯注指挥之时,是她最欣赏他的时刻。
他是合唱指挥教育家,首届中国音乐金钟奖“终身荣誉奖”的获得者,创作了中国第一本《合唱学》。先今活跃在中国音乐舞台的合唱指挥,几乎没有哪位没得到过他的指导和教诲。
马革顺的一生坎坷。1914年出生,家教严苛,曾经自杀未果;参加大后方的音乐活动,又去美国留学;学成归来,却屡屡被“斗”。他家中的壁柜上挂了一排帽子,每次有人问,他都解释一遍:“这一生我戴过太多帽子了,这是用来警醒自己……”
薛彦莉说:“他晚年性格比较谨慎,因为这辈子经历的运动太多了。不过他也没有被那些苦难侵袭,还是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他说话坦诚,时而让人觉得有趣。他在他“九十华诞暨从事合唱音乐生涯七十年”研讨会上一句一顿说:“我今天感觉有一点点问题。”众人正疑惑。他又说: “因为我是虚岁90岁,有一点弄虚作假。但中国习惯还是以虚岁为主。第二个……我的生日是明天。因为礼堂没有空,改在了今天。今天的日子是毛主席的生日,我又沾了一些光。所以虚虚实实我也沾了很多光了……”众人笑了几次。
他经常出访,做了很多报告,后来做成论文集,薛老师都帮忙看过,“论文逻辑很清楚”。
他对合唱事业的追求从没中断过。90岁以后还收了6位研究生,还坚持自己指导他们做毕业论文。
薛彦莉描写过他的晚年生活:“他的生活起居从容自理,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出门穿戴得体,手拄一根藤制‘斯的克’,教授派头十足。他在家坚持每天锻炼身体,做一套他自己发明的适合他自己操练的动作,效果还真好。你看他如今百岁的人,爬走二层楼梯也不气喘。”
年纪再大一些的时候,如果学生有空,就坐学生的车出门,他会开心得不得了。学生蒋晓琳经常来开车带他出去,有时候去浦东世纪公园,有时就在淮海路上新天地兜一圈就回来,他坐在车里看窗外,很满足。
他与人和善,附近咖啡馆的服务员都和他熟识。平时阿姨用轮椅推他出去,经过衡山路上咖啡馆,他们都说:“哦,老爷子来了,今天吃啥?”有时候也不用问的,知道他喜欢三明治、奶油蘑菇汤、小面包,配一杯摩卡。人一入座,就自动端上来。
不过有时候他也固执,不肯让人帮忙。90多岁了,马桶坏了要自己修,电灯坏了也要拿来梯子自己上。别人担心,他就强调:“我做过电工的,我怎么不会做?”薛老师回忆,2011年有一次在家里,他头晕,但没等她来扶他,就想自己起来,结果摔倒。送去医院急诊做CT,他还在急诊室里像没事人一样走来走去,医生护士们都感叹,哟,这个老先生都97岁了,还能这样……后来缝了7针,缝针时疼,他又不好意思叫,还对她说,“侬出去,侬出去”。
到100岁了,他出门坐出租车,总要和司机开开玩笑:“师傅,你载过100岁的乘客吗?”司机都很惊讶,说看他进车自如的动作,最多80岁。他就挺得意。
结婚,治了一枚石章
薛彦莉是在马革顺80岁时走进他的生活的。“说老实话,我们最后能走到一起,他没想到,我也没想到。”
两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1993年,马革顺丧妻已近十年。去澳洲时,与校友金若安聊起,这些年来不断有朋友为其介绍对象,但都没遇到合适的人。
回来不久,就接到金若安的来信,介绍他认识自己从前的老师,也就是薛彦莉。
薛老师是“老三届”,1968年分到针织厂当学徒,但因高中生少,工厂有厂校,需要教师,就被调去教政治经济学。“自己也不懂,一面学一面教。不过也因此读了不少原著,后来考大学时也有了些优势。”
“文革”之后,薛老师考上复旦大学哲学系已是31岁。“我们班我是最大的,班里的应届生跟我相差12岁,一个生肖,我们现在还联系,他们叫我大阿姐。”
知道马革顺时,薛彦莉在一所大学教美学,一年前丈夫患疾病去世。不是没有担心过,两人有30余岁的差距,“我是担心人家是要讲闲话的,我也想找年龄和自己相当的,不过我的学生跟我讲,马先生情况是很特殊的,照片给你看,红光满面的。”薛老师说。
当时,马革顺也提了几个条件:
一是要与他有共同信仰的;二是外语好,他经常出国,外语好能帮到他;三是年纪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年轻,最好刚好退休,他经常外出,可以照顾一下。
结果薛老师一个也不符合。薛老师没有信仰的宗教;英语“只能应付考试”;离退休还有十多年。
“老先生也蛮滑稽的,他给我写信。写的信我就觉得相当有个性、很实在的。他写的大意是我们都是工薪阶层,我们怎么碰头,在外面吃饭的话也是很贵的,我要不然到你办公室来吧。我想,到办公室不方便,就回信说,我到你家来吧。”
“那天去他家,我进去,往前走,他就把前面的灯打开,后面的灯再关掉,动作敏捷得不得了。他很节约用电,一生都是这个样子,相当节约。”
两人聊互相的爱好。薛老师说自己喜欢听戏,爱听昆曲。马先生说自己的合唱。
薛老师是晚上来的,没待多长时间。当时有几位学生轮流和马先生住在一起照顾他。第二次两人碰头时,马就跟薛老师讲:“学生看到你,说你‘一般’。”薛老师立刻回他:“我是一般呀。”薛老师来时就没打扮,觉得让人家看本色更好。她反过来开玩笑说:“你也‘一般’呀,你也不好看的呀。你眼睛那么小。”两个人哈哈一笑了之。
从认识到结婚,两人交往了一年。最喜欢去古漪园,那是两人最早约会的地方,安静,古色古香。到车站碰头,然后搭562路一起过去,他喜欢帮她拍照,两人喝喝茶,讲讲话,再一起回来。
后来他就请她去听音乐会。她进去就坐在教堂的二楼,他四处看看,向她打招呼。音乐会的最后一首是他作曲,她听后觉得太好听,对合唱也越来越欣赏。
一年以后两人结婚,请朋友治了一枚石章——“相知地久天长”,印在卡片上告知了周围的朋友,未举行任何仪式。“我觉得我们最可贵的就是相知,相知才能地久天长,相知才能互相尊重。”
“我曾和他说,我选对象的标准要平视,我不去仰视人家,也不喜欢俯视,尽管你成就那么大,也是高龄,到哪里都是名人,但我们在精神上是要平等的。”
他懂她。告诉她,一起出去,千万不要对接待方提特殊要求。
有时参加活动困了饿了,马先生也不好意思提,都是耐着性子等。唯一一次薛彦莉发火是担心马先生的安全——有次活动,马先生是一早出门,车马劳顿,但因参与者迟迟未到,便不能开饭。马先生有糖尿病,薛彦莉担心,再不吃点,血糖会紊乱。但马先生要面子,不肯开口。薛老师于是提了要求。
“不过我跟他结婚以后,脾气真好很多。他这个人很有修养,什么事情都‘退一步海阔天空’。有时候碰到不顺心的事情跟他说,他都说算了,算了……”
镜头后面的那个人
在关于马革顺的各种影像资料里寻找,很难看到薛彦莉的影子。
但仔细观察,会发现,薛老师是镜头后面的那个人。
“走呀,侬走呀”;“马先生,挥挥手呀”;或者不出声,呆在音乐学院教室的一个固定角落,记录一堂普通的指挥课。
从接触马革顺的第一面起,薛彦莉就把他形容为一本人生大书,“看上去年代久远、纸张泛黄,然而装帧典雅、美观”。
薛老师最早是从1996年开始给马先生拍照片的。她想记录这本“书”。后来学生提醒她,摄影不够,还要摄像。“但是刚开始拍不来,很多功能不知道,拍得摇摇晃晃,还有好多空白镜头。”
她拍他的教学活动,怎么教学生掌握力度和幅度;她还拍他会面旧友,互相开玩笑,拍与学生聚餐,彼此祝酒;她还拍他看电视、小憩、在家排练作品;她也拍他生活的环境,小区里盛开的白玉兰……
她说他的人生有合唱的艺术价值,有人文社会历史价值,也有长寿和养生之道。
马革顺2003年出过一本自传,是薛老师整理的。他用录音机录,她整理成文字; 自传在2013年再版时,她不忘再补上2003年到2013年之间的大事件。
2015年,马革顺就因病住院了。
这一年,分开住,彼此记挂。“100岁以前,他从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只因为体检住过一次医院。刚开始住院时,我很担心,他情绪不稳定,医院会打电话过来,我说,‘你们不要绑,那样他心里更不好受,你们打电话给我,我就过去’。”
这一年也过得匆匆忙忙。薛老师早上起来给他做饭,烧三样,分三个瓶,用小拖车拖过去,走湖南路,永福路,再拐到乌鲁木齐路。
晚上他不肯她走,但医院又不许陪在病房,她就和他说“我不走,在外面,你要找我就叫我”。她于是在护士台角落找一个地方做做自己的事,整理些自己研究的资料。等情况稳定了,再晚点回家。
他渐渐在医院里住熟络了。有一次他从病床上坐起,以指挥的口吻说:“各位,我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我们大家要认识一下了,我是马革顺……你贵姓啊……”病友们也纷纷响应,他也才知道隔壁邻床的老先生原来是南极探险的船长。
回想于此,薛老师还是忍不住黯然。
送走马先生,她依然觉得责任未尽。她还在整理马先生90岁之后的人生记录,希望能尽述90岁之后工作、生活中的细节。
马革顺生前最喜欢埃尔加的《雪花》,这部作品也是由他首先介绍到国内。曲词第一句:“雪花轻轻飘,大地尽被笼罩,心灵洁白似雪。”他曾说自己喜欢雪花的品格,因为落雪无痕,“默默无闻,不张扬,不自夸……融化了自己,滋润了禾苗……”
1914年,一个雪花飘洒的时节,12月27日,马先生来到人世间。2015年,又是雪花飘洒的时节,12月19日,马先生安然远行。人间百年,赤子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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