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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深知,现在舟舟的演出几乎与艺术、音乐无关,“其实就是帮他们站台,舟舟毕竟还具备一点明星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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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家 Conductor

时间:2018-05-12 09:30 解放日报 向凯

舟舟
4月16日,舟舟在广州的一场演出中等待登台

舟舟成名20载。在音乐的浩瀚宇宙里,父亲胡厚培认为舟舟并非自身会发光的太阳,而只是月亮,“被动地反应对音乐的感受”。

在过去20年里,舟舟这个名字与指挥密不可分:“天才指挥家”的演出海报,曾贴在北京等全国上百座城市;舟舟的指挥棒下有世界顶尖的交响乐团,也有小学生合唱团,甚至没有人,对着空气指挥。

1998年5月,纪录片《舟舟的世界》将唐氏综合征患者胡一舟带到公众面前。片中的舟舟是讨人怜爱的童真少年,一次无意中安排的指挥,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今年4月1日,舟舟40岁。半个月后,他“指挥”了一场演出,数百人随着音响大合唱。跟巅峰时期一年168场的演出相比,现在无疑是低谷,一年不到10场。父亲胡厚培粗略估算,20年来舟舟指挥了近3000场演出。

77岁的胡厚培开始焦虑,舟舟今后的生活怎么办?至于“天才指挥家”的称号,老胡说纯属以讹传讹,“总有一天人们会彻底忘记舟舟”。

毕竟,舟舟只是一位不算普通的唐氏综合征患者。

压轴“大腕”

4月16日晚,广州白云区一处山庄内,一场慈善公益晚会正要拉开帷幕。舟舟拿着指挥棒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到一米五的身高,让他的脚吊在半空中。稀疏的头发被发胶凝固成了“飞机头”,两侧的白发立着,根根可见。

晚上6点多,天色渐暗,吃完饭的观众们纷纷进场,能容纳1000人的会场落座了一大半。一整天的严肃议程后,他们对晚会充满期待。主办方是一家教育培训机构,竖在会场的导师团巨大照片里有李阳、唐骏和一众演讲大师、营销专家。

7点,音乐响起,灯光闪烁,不少人走上舞台竖起大拇指拍照。舞台后方,深圳点亮生命残疾人艺术团的演员们正准备登台。

看见演员们走来走去,舟舟面无表情。他的演出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压轴上场。

7点半,演出开始。艺术团的艺术总监李长华唯一担心的,正是舟舟。

前面8个节目,无论是单腿舞蹈、独唱、演讲,还是18名聋人的千手观音,都已表演过无数次,再加上舞台灯光能弥补开场舞排练不足的瑕疵,这些都没问题。而舟舟,仅是出发前的一个小插曲就已让李长华有些不安——舟舟穿着以前在北京一家艺术团的团服,所以当天要求他换身衣服,这惹恼了他,一路抱怨“烦死了”。

3个多小时的车程,李长华将客车上仅有的一张床给舟舟睡午觉,但仍担心主办方没有为舟舟安排专门的休息室,舟舟的情绪会受影响。

更糟糕的是没有乐队。凭他与舟舟相识十几年以及最近几场演出舟舟的表现,他几乎可以认定:没有乐队,舟舟的演出兴致不高,甚至可能“撂场子”。

千手观音将现场气氛推向高潮,主持人登台介绍最后一个节目:“曾经,他在一场场表演中受到观众热捧,在全世界最高的音乐殿堂演出……一起来领略世界大咖的魅力!”

灯光渐暗,大屏幕播放短片——

“你今年几岁了?”

“我不知道。”

这是纪录片《舟舟的世界》里,舟舟被诊断“智商在三十几左右、中等偏重的智力障碍”片段。在6.5分钟的短片中,舟舟蜕变成“天才指挥家”的过程一清二楚,掌声雷动。

这时,舟舟在四个人的前呼后拥下走上舞台。偌大的舞台,没有乐队,没有演员,只有他一个人。

舟舟在台上提了提裤腰,台下传来大片笑声。

随后,主持人喊“全场起立”,播放《歌唱祖国》。舟舟对着场下数百名观众,扬起指挥棒。

场边,李长华紧紧盯着舟舟的一举一动。舟舟随着音乐有力挥舞右手,忽然用左手去擦眼睛,不到1分钟后,指挥棒停在半空不动了。李长华赶紧安排千手观音的演员们登台,站在舟舟身后。

主持人开始念结束词。舟舟顾目四盼,指挥棒时而挥动,时而僵住。在不足两分钟的音乐声中,舟舟的演出就要落下帷幕。

现场一片嘈杂。当音乐停下的刹那,舟舟的指挥棒也落了下来。

“跟班”老胡

“就像下棋一样,一颗棋子被下到这个位置,人生就变了。”说这话的胡厚培,这次演出没有陪在儿子身边,“跟着艺术团,舟舟能应付”。

自从1999年初舟舟正式“出道”以来,老胡就成了舟舟的“跟班”,集经纪人、保姆于一身。演出邀约不断,他带着舟舟全世界跑。

当年拍纪录片《舟舟的世界》时,老胡已经57岁,3年后,他从武汉乐团退休。

老胡出身贫穷。1941年他出生于黄陂一个偏僻、贫穷的村子,有3个哥哥。他1岁时亲生母亲去世,“一家五个和尚”,每天煮一大锅稀饭,加点盐就算是菜。几个哥哥要么做放牛娃,要么做长工。他长到4岁时,养不活了,就被卖到一河之隔的孝感,换回4担稻谷。养父母是小商贩,衣食无忧,倒是供他读了书。

1958年,中南音乐专科学校(武汉音乐学院前身)到他中学招生,因为“拿着简谱就能唱歌”,作为体育特长生的他意外被音乐学校录取,毕业后进入武汉歌舞剧院,从此迈上音乐之路。

老胡说,他的一生,前半生属于自己,后半生属于舟舟。

舟舟和父亲胡厚培
舟舟和父亲胡厚培生活在深圳龙岗区一家残疾人艺术团

1978年,舟舟降生。在知道儿子是先天愚型儿后,妻子无数次哭着对老胡说:“我真是对不起你,给你生了这个儿子。”她甚至买了两瓶药,想带舟舟走。老胡急了,“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劝慰妻子:日子很苦,但是要坚持,还没有到要自杀那么悲惨的地步。

舟舟长在武汉歌舞剧院,经常被其他孩子欺负。有两次,舟舟被外面的孩子把衣服扒光了扔在路边,收发室的大爷冒雨把他找回,瑟瑟发抖的舟舟身上只裹着两张废报纸……尽管如此,老胡仍希望舟舟尽量学会在社会上生存,一天给他2元钱,鼓励他外出。

一直到纪录片《舟舟的世界》问世之前,舟舟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唐氏综合征患儿。胡厚培夫妇最担心的是一旦他们老去,舟舟无人照顾,为此,在舟舟出生3年后,他们生下了舟舟的妹妹。

纪录片播映前,湖北电视台的编导张以庆给胡厚培打电话:“片子播出后,对你们肯定有影响。但影响多大,我也没底。”

片子彻底改变了舟舟和老胡的命运。1999年元旦,中国残疾人艺术团时任副团长刘小成通过纪录片了解到舟舟,邀请舟舟赴京演出。舟舟与中央芭蕾舞剧院交响乐团配合演出成功后,1999年12月1日,进入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开启指挥生涯。

作为监护人,老胡跟着舟舟几乎走遍国内所有省会城市和有名气的地级市。远在新疆克拉玛依演出时,都有路人惊呼:“这不是舟舟吗?!”

2000年9月,老胡和舟舟在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带领下访问美国西雅图、旧金山、纽约、华盛顿等几大城市,登上了世界级音乐殿堂卡内基音乐厅的舞台。

在美国演出的情景,老胡至今还记得:2800人的场地,不光是华人流眼泪,白人也在流眼泪,演出结束后很多人和舟舟照相,“他们真是被感动了,被音乐打动了,也是被舟舟的指挥打动了”。

早前为了带舟舟演出,老胡不得不频繁向单位请假。2006年,舟舟离开中国残疾人艺术团。为了让舟舟继续留在舞台,老胡在朋友的帮助下,掏出积蓄在武汉组建“湖北舟舟交响乐团”,但由于经营困难,难以为继,2013年乐团解散。

舟舟的成名让家庭的贫困迅速好转。当时舟舟一场演出费最高达几万元,他还曾以月薪4.8万元与武汉一家乐团签约——这是他达到的最高身价。 

集体生活

舟舟是“环境的产物”,是从小长在剧院、受到熏陶的结果,并非刻意为之——胡厚培对此有清醒认识。

因此,当老胡接到许多来自唐氏综合征患者家属的“取经”电话时,从不跟家属们谈如何培养孩子,而是反复强调:“给孩子一个开放的环境,让孩子走向社会。”

在与这些家属的接触中,老胡发现大多数家庭都将患儿封闭在家。在中国,唐氏家庭超过300万,但即使像舟舟这样的名人,也只是在每年3月21日“世界唐氏综合征日”才被想起。胡厚培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父母年轻时还行,老了呢,谁来照顾?”

自2013年起,舟舟的指挥演出事业每况愈下。有时为了迎合主办方的需要,他要对着舞台“空指挥”。

“4月16日的演出就是主办方要求一定要舟舟登台,但我们请不起乐队。”点亮生命残疾人艺术团团长肖唐生说,艺术团的表演报酬是3万元,尚不足以请一支60人的乐队。

2016年11月,舟舟在北京被查出患有肺癌。老胡不愿让孩子化疗、放疗和手术,因为舟舟的母亲是因癌去世,“不想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经朋友介绍,老胡将舟舟送到深圳一家中医馆。10个多月的治疗后,病情神奇好转,舟舟两度赴大医院检查都被告知癌细胞已消失。

不过,舟舟仍患滑膜炎、肠胃病和痛风,老胡便跟着照顾他。舟舟和点亮生命残疾人艺术团签约后,艺术团分给他们一间20多平方米的屋子,里面有两张床、一张凹下去的沙发和一台电视机。

在老胡看来,艺术团目前没有能力为舟舟打造一支乐队,而没有乐队的指挥,舟舟不乐意上台。但眼下,为了能让舟舟在这个集体里生活,他必须让步。

舟舟惯于过集体生活。从小跟着父亲在武汉歌舞剧院长大,各个排练场、会议室的大门都为他敞开。在深圳治病时,一群护士围着他,他在家里刚吃完饭就急不可耐地往医院跑,一玩就是一天,累了干脆爬到病床上睡。

“这种生活让他有存在感,有尊严。”老胡说,他曾带舟舟回武汉老家生活,但舟舟的妹妹一家都是健全人,到点就上班,舟舟只能困守家中听音乐、看电视。

4月1日,艺术团为舟舟和其他两名成员举办生日会,小小的院子里来了上百人。

“主角当然是舟舟。”团员归艺华说,舟舟在团里跟大多数人成了好朋友。每天上午8点多,团员们开始排练,舟舟就踱着步子出现在排练厅,像领导一样,“谁的动作不到位,他都一一指出”。

伙食问题,舟舟在自己房间解决。老胡从食堂打来饭菜,还给舟舟开小灶,有时炖个汤,有时买点肉。

在某些方面,纪录片里的那个舟舟一点儿没变。前几天,老胡煮面条时一不小心把汤打翻,舟舟的大腿和肚子被烫伤,老胡心疼了好几天。以后,每次当他打开电饭煲时,舟舟就“自动弹出3米远”。

“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归艺华说,“舟舟爱喝雪碧、可乐,你给他买了,那他下次有吃的也会记得你。”

“他是团里的‘开心果’。”团员许天生两岁时患小儿麻痹症,现在是轮椅舞队的一员,他很早就听过舟舟的大名,和舟舟关系也好,“舟舟会时不时过来抱着你亲一下”。

舟舟爱玩微信游戏“跳一跳”,当记者帮他把手机连上WIFI时,他冷不丁伸手拥抱,喊了一声“我喜欢记者”。但就在前一日晚上,当记者跟他打招呼时,他不搭理,转身就走。

生日会那天,有人问起,是否该给舟舟找个伴侣?老胡严词拒绝。他说,国家规定,像舟舟这样的人不能结婚;并且,给舟舟找个健全人,也是不人道的。

老胡还暗自担心:如果将来他不在世,对方能一直善待舟舟吗?

何去何从

舟舟是艺术团里唯一不需要训练的演员。

“舟舟不是‘天才指挥家’,或者说他根本不是指挥家。”老胡说,“就像月亮本身不发光,只是反射太阳的光。舟舟也是这样,他没有对音乐的见解,但他身上有音乐的美。人们也会歌颂月光不是吗?”

事实上,张以庆当年跟胡厚培提出要给舟舟拍片子,只是为了呈现舟舟的生活现状。“他是一个病人,而不是指挥家。”张以庆前不久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点亮生命残疾人艺术团成立了5年,演员40多人,有聋人、肢体残疾人,智障演员只有舟舟一人。

演员们的训练很辛苦。归艺华来了近1年,因车祸失去左腿的他在训练之初,累得几乎每天起床都需扶墙;许天生的表演里,需要在5秒钟内双手撑地快速旋转多圈,凭借的也是勤奋练习。

到艺术团之前,大多数演员都流落街头。因此,他们都非常珍惜工作机会。归艺华登台数十次,每次都很激动。他至今犹记去年在广州的一场表演,“底下几千人全部站起来,为你鼓掌,为你欢呼”。

舞台和表演对于演员的重要性,老胡深有感触。在他眼中,舟舟最大的快乐便来自于在舞台上指挥。

但大半辈子从事乐团表演的老胡,非常清楚舟舟并非“正儿八经的指挥”。指挥和乐队通常需要大量时间磨合:指挥要熟悉曲子,要把对曲子的理解传达给乐队;乐队也要熟悉曲子和指挥。演出只是磨合之后呈现的结果。

而舟舟跟乐队的合作,一般排练不超过两次:演出之前合一次,演出当天提前1小时走一次场,有时甚至没有走场直接上台。好在曲子都是由老胡与乐队提前商量好的,都是舟舟早已烂熟的。

老胡认为,社会上流传的“天才指挥家”实际上是以讹传讹,与歧视一样,是看待舟舟的两个极端。

4月16日的演出,尽管没有乐队,舟舟的表演兴致不高,但仍然引起了现场轰动,不少观众冲到舞台前拍照。

李长华对这场演出不大满意。他认为,舟舟提裤子的动作应该经常出现。“这就是美,舞台上的美,弱智的美。”李长华说,“必须得有反差。”

对此,老胡也只能妥协。作为父亲,他要尽力而为,维持舟舟“有质量的生活”。而他眼中的“质量”,还真不仅仅是与物质有关。

“以后恐怕再也不会出现像舟舟这样的人了。”4月17日,老胡坐在电视机前感叹,“你看现在的孩子,就那么一点点大,才艺多厉害。比起舟舟那个年代,整个社会对艺术的追求不知提高了多少……”

如今,老胡常常想:舟舟还能走多远?舟舟会以怎样的方式画上句号?他没有答案。

4月18日,就在记者采访时,老胡又接到一个来自西安的邀约电话,希望舟舟参加5月的演出。

老胡深知,现在舟舟的演出几乎与艺术、音乐无关,“其实就是帮他们站台,舟舟毕竟还具备一点明星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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