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宾·梅塔返乡记

文 | 唐若甫

8月中旬，从印度孟买走向世界的87岁高龄指挥家祖宾·梅塔不远万里，自洛杉矶历28小时航程飞抵故乡，分别于8月19日与21日在孟买现代化的表演艺术中心指挥了两台音乐会，牵动了大量印度本地传媒乃至英美媒体的关注。

促使梅塔返乡的，是他与故里不可分割的关联、与旧友血浓于水的情缘，以及对家乡乐团职业化建设的高度肯定。

少小离家老大还

说起亚洲超一流指挥，也就是那些活跃在国际一线舞台，指挥过柏林爱乐乐团和维也纳爱乐乐团，乃至执棒过只有顶流明星才可受邀的一年一度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指挥家，有两个名字会浮现在乐迷眼前：88岁的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和87岁的印度指挥家祖宾·梅塔。随着小泽征尔数年前因健康原因基本淡出公众视野，能代表亚洲顶尖水准并且依然活跃的，恐怕当下惟有梅塔一人。

喝着恒河水，吃着咖喱饺长大的梅塔是地地道道的孟买之子，出生于中产阶级的音乐世家。

他的父亲梅里·梅塔（Mehli Mehta）是指挥家兼小提琴家，1935年创建了后来解散的孟买交响乐团，也是孟买弦乐四重奏的发起人，亦是一位地道的骨灰级乐迷，家中珍藏着无数黑胶唱片，其中不乏托斯卡尼尼和富特文格勒的录音。梅里还会把乐团的成员带到自己位于孟买面海的老城区科夫花街（Cuffe Parade）21号的住所进行分声部训练，与四重奏一起排练室内乐。少年梅塔就这样遨游在老一辈大师的名演里，沉浸于交响乐团的排练中，耳濡目染地尽情汲取音乐养分。

不过梅塔人生第一次上台指挥却以混乱告终。他15岁那年，对印度一直抱有深厚情感的小提琴家耶胡迪·梅纽因到访印度巡演，在孟买和孟买交响乐团演出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梅塔的父亲为了提前训练乐团协奏曲，主动上阵拉起独奏，把指挥棒交给了并没有接受过专业音乐训练的儿子。那是梅塔第一次站在指挥台上，纯靠耳朵和乐感挥舞指挥棒，既不给声部提示，也不给提前量，排练最终草草收场。

然而，丰厚的积累赐予梅塔无与伦比的音乐修养。1954年，梅塔投靠比自己大三岁、刚从上海移居奥地利的钢琴家堂兄，远赴维也纳深造指挥学，那时18岁的他无论是对乐队的经验还是对作品的知识面都远超来自欧洲的同学。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梅塔迅速迎来了如日中天的事业轨迹，蒙特利尔交响乐团、洛杉矶爱乐乐团、以色列爱乐乐团、纽约爱乐乐团和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纷纷向他抛出绣球。与家乡一别十二载，待到他1967年三十出头首度凯旋时，早已是名门天下的指挥家，带领自己担任总监的洛杉矶爱乐乐团展开印度巡演。

1967年的洛杉矶爱乐巡演之后，他率团返回印度演出多达十余次。1994年，梅塔率领麾下的以色列爱乐乐团巡演印度，亦是为了庆祝以色列与印度建交。2013年，他率领麾下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交响乐团不顾危险于克什米尔地区演出，发出了着眼于人类和平的呼声。

强强联手促“爆款”

2022年11月，梅塔原本计划率领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开启亚巡，履及孟买，然而整个巡演因疫情而不得不取消。彼时，两位关键人物出场，联手促成了梅塔返乡指挥本土乐团的壮举。

第一位是与梅塔有着八十年交情的赫什鲁·桑图克（Khushroo Suntook）。梅塔在孟买由西班牙传教士开的小学就读时就与桑图克是同窗好友，两人分享着对板球和音乐的热爱。其后四十余年，桑图克经营自己价值亿万的商业版图，联合创建了印度第一家瓶装水公司碧水来利，并入塔塔集团成为集团独立董事后，他涉足房地产和能源等多种经济。2000年，桑图克成为印度第一座现代化演出综合体孟买表演艺术中心副董事长，艺术中心的七处展演空间中的第二大剧场便以塔塔集团冠名。2006年，他创建印度第一支职业交响乐团印度交响乐团（SOI），聘请哈萨克斯坦指挥家兼小提琴家马拉特·比森加列夫（Marat Bisengaliev）为音乐总监，乐团也是孟买表演艺术中心的驻厅乐团。2008年，他出任表演艺术中心董事长，无论是剧院还是乐团都迎来务实稳健的发展期。

另一位关键人物是梅里·梅塔音乐基金会主席梅赫鲁·季季博伊（Mehroo Jeejeebhoy）。该基金会在祖宾·梅塔的倡议下成立，以纪念孟买乃至印度古典音乐的拓荒者、祖宾·梅塔的父亲梅里·梅塔。自1995年成立以来，基金会成为几乎每次梅塔率团巡演印度的联合主办方，亦开设有针对儿童的合唱团和弦乐训练营，旨在“通过分享对音乐的理解，传播音乐教育的乐趣，让西方古典音乐拥有更为广泛的受众”。

整团演出取消的消息传出后，桑图克萌发念头，既然乐团来不了，为何不单独邀请留有空档的梅塔到印度指挥？他与梅赫鲁沟通了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她的认可，便由梅赫鲁出面邀请梅塔指挥印度交响乐团在孟买献演两场音乐会，时间定档在2022年11月21日至22日。可惜当年梅塔身体突然不适，演出取消，指挥家主动表示可延期至今年8月，这便是这两场音乐会的由来。

梅塔的返乡之行主要由四部分内容组成，首当其冲的“爆款”便是在孟买表演艺术中心最大的剧场贾姆谢德·巴布哈剧院举行的两场交响音乐会，该剧场以艺术中心创始人贾姆谢德·巴布哈（Jamshed Bhabha）命名。音乐会一开始，梅塔率领乐团齐奏印度国歌《人民的意志》，后接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序曲和舒伯特《第八交响曲“未完成”》。下半场的曲目原为贝多芬，但在梅塔的建议下定为马勒《第一交响曲》，搭配原版“花之章”作为第二乐章，重现马勒原音。这两场演出票早早一售而空，孟买表演艺术中心不得不在第二大剧场塔塔剧院的舞台上及户外竖起大屏幕，满足人山人海的听众需求。

除音乐会之外，梅塔的另外三项活动亦得到传媒大幅报道。8月17日，在他下榻的泰姬玛哈酒店大宴会厅，基金会安排了一场与以犀利著称的记者凯伦·塔帕（Karan Thapar）的半小时对话。

对话开始前，在基金会接受培训的童声合唱团及弦乐队竞相登场演出。随后，梅塔与塔帕的对话充满火药味。当着梅塔夫人的面，塔帕逼着梅塔回顾自己的风流韵事，还死命追问梅塔的政治倾向，弄得台下贵宾直呼“不谈政治”。这番穷追猛打确实问出了“头条”，梅塔坦言《印度时报》刊登对自己的采访时删除了最后一句祝福穆斯林的话。塔帕的这段采访引发轩然大波，大有盖过音乐之势。

此外，梅塔还与桑图克共同出席纪念表演艺术中心创始人贾姆谢德·巴布哈诞辰109年活动，并与桑图克一同观摩了印度交响乐团乐队学院的演出，为那些将来的乐队演奏人才献上祝福。

职业乐团树榜样

无论是梅塔的光芒还是采访的犀利，都无法掩盖一个被主角光环和政治干扰所冲淡的事实，那就是印度交响乐团的职业化发展。据乐团创始至今的音乐总监马拉特介绍，成立伊始，乐团创始人桑图克就向梅塔发出过指挥乐团的邀约，可惜梅塔每次都踌躇不决，加之日程排满，整整17年都与乐团未有交集，直到上个月。这或许是因为梅塔对这支来自家乡的本土乐团演出水准不了解，心生忧虑所致。

2013年恰逢乐团成立的第7个年头，也是桑图克上任孟买表演艺术中心满5年。那年的第十届亚太地区交响乐团联盟峰会于9月21日在孟买召开，笔者作为主办方代表出席了峰会，学习了印度交响乐团职业化打造的报告，聆听了印度交响乐团在其常任指挥赞恩·哈拉尔（Zane Halal）棒下的音乐会，对这支以哈萨克斯坦等中亚国家和西班牙人等外籍人士组成的乐团留下深刻印象。他们的干劲十足，精神面貌积极向上，音乐带着一股冲劲。乐团亦有着完整的乐季规划，固定演出场所，音乐总监和常任指挥设置，此外为演奏员及行政人员缴纳工资和社保，又有青年梯队培训计划，不失为印度第一支职业交响乐团，堪为榜样。

此番，梅塔首次执棒印度交响乐团，指挥完了喜出望外。马拉特与梅塔在台前幕后都有着深入交流，他分析道：“梅塔在第一场音乐会后的酒会中说自己没有料到乐团的水平那么高。他对我们第一小提琴，马勒交响曲中的低音提琴、圆号、双簧管、大号及小号的主奏段落都大为赞赏。我很高兴听到他说计划于2024-2025乐季再来指挥我们乐团，演出马勒《第三交响曲》和贝多芬歌剧《费德里奥》。”

作为乐团创始音乐总监，马拉特为乐团倾注了17年心血。创团伊始召集的演奏员忠心耿耿，一直躬耕于乐团，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团队组成。他们一方面在乐团中担任演奏，另一方面在乐队学院中担任教职，致力于培养更多印度本土长大的乐队演奏人才。

在马拉特看来，中国乐团的职业化程度高，起步早，速度快：“印度交响乐团17年的发展几经沉浮。纵然有着桑图克的全力支持，一开始也非常艰难。我们17年前是印度惟一一支职业乐团，17年后还是惟一一支职业乐团。如果把我们的干劲放在中国，说不定中国都已经成立两百支乐团了。”他继而表示，印度经济腾飞带来的文化发展表现在印度传统音乐、舞蹈、影视音乐以及电影的繁荣。以西方古典音乐为主的音乐生态获益有限，大环境下的发展也走走停停。

乐团过去几年可谓历经沧桑，表演艺术中心因失火烧掉了保存在库房的大部分大件乐器。为此，梅塔此番不仅义务演出，分文不取，还捐献了三把低音提琴给乐团，亦在首场音乐会后捐出自己的签名指挥棒拍卖，把拍卖所得500万印度卢比（约合人民币44万元）连同其他纪念品捐献给印度交响乐团，并用于“贫困天才儿童的音乐教学”。

在培养青年乐队演奏人才方面，马拉特大费苦心，打造的乐队学院吸引到一大批青年才俊入团。他们在马拉特的指挥下为梅塔和桑图克演奏，梅塔深受鼓舞并为之感动，赠予学院自己的自传，并在扉页用英文留言：“向印度交响乐团乐队学院致敬，你们的演奏精彩至极。”

“我们很感激梅塔的慷慨，很期待再度和他演出。他的光环和音乐素养令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倾倒。”马拉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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