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的莱比锡 曼彻斯特情人

文/诺曼·莱布雷希特 译/盛韵

最近，莱比锡市举行了马勒去世百年的纪念活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个马勒生平细节，它不断挑战着一个城市何以伟大的常识通见。

这只是边缘细节，伟大作曲家一生中的一个注脚。马勒20多岁时，曾在莱比锡歌剧院当过青年指挥，这是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结识了伟大作曲家卡尔·马利亚·冯·韦伯的孙子，一位军官，然后开始着手完成韦伯没写完的歌剧《三个品托》(Die Drei Pintos)。在拜访韦伯一家时，马勒爱上了军官的妻子玛丽安，一位30多岁的少妇，3个孩子的母亲。

马勒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他要求玛丽安同他私奔，在等待答复的同时，他写下了《第一交响曲》，然后精神抖擞地冲到她家，在钢琴上敲出墨迹未干的音符。另一个版本是，他买了两张车票，在月台上等待，结果等到的是她决定留下的消息。更夸张的版本是，军官拿着手枪一节节车厢搜寻，最后射穿了马勒的枕头箱。

无论在车站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应感谢玛丽安·冯·韦伯，因为马勒的这位莱比锡恋人，才有了《第一交响曲》。如今，莱比锡上演了马勒全套交响曲，在无人比肩的“三体团”(巴赫在莱比锡工作，瓦格纳在莱比锡出生，门德尔松在莱比锡去世)上再添一员。

接下来就是我要说的鸡糟细节了。爱乡心切的莱比锡学者们把玛丽安的生平咀嚼得稀烂，可惜从马勒1886年离开到1931年玛丽安去世，再也没有多少故事。然而，在追本溯源时，他们发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玛丽安根本不是莱比锡人，她来自曼彻斯特。真想不到啊!

一位英国研究者尼格尔·希梅奥内(Nigel Simeone)告诉了我更多的信息。据1861年的人口普查报告，玛丽安出生于德国犹太人家庭，祖姓施瓦贝，曾居曼彻斯特牛津路313号。她的父亲阿道夫是个花布印染商，雇有650人。她很有家学渊源，她叔叔组织了肖邦在曼彻斯特的独奏会，姑姑曾借钱给一贫如洗的瓦格纳。她少女时代就和伟大的小提琴家约瑟夫·约阿希姆一同演奏。施瓦贝家同英国作家盖斯凯尔夫人、托马斯·卡莱尔、理查·科布登(Richard Cobden)往来甚密，还认识马克思的伙伴恩格斯以及克里米亚战争中的护理先锋弗洛伦斯·南丁格尔。

马勒爱上的玛丽安，绝不是那个沉闷商业小城中无聊的家庭主妇，而是使得这座沉闷小城的中产阶级生活变得能够忍受的文化智性层面缺失的那关键一环，终于，这座小城市赢得了比国都更光彩的名声。

19世纪的英格兰被称为“无乐之国”，曼彻斯特是唯一一处美妙音乐的家园，查尔斯·哈勒(也是施瓦贝家的朋友)建立了一支管弦乐团，市民们以上教堂的忠诚度去听音乐会。几便士一张票，大大降低了自由贸易大厅的社交门槛。曼彻斯特也许是靠着湿润的气候滋养了纺织业而一朝富贵，但那些纺织厂主培养了一种自我提升和公共教育的精神，与伦敦的邋遢懒惰、南方的纸醉金迷形成了截然对比。

莱比锡也是商业城市，其巨型商品交易会吸引了俄罗斯的毛皮商、瑞典的纸商、比利时的钻石商。莱比锡缺少柏林那种可见的愉悦感，但是拥有强大的音乐传统，一座上下求索的大学(歌德、尼采、海森堡均毕业于此)，还有开启了现代设计的出版业(岛屿出版社Insel Verlag和平装本图书 Tauchnitz Edition)，艾伦·兰恩(Allen Lane)在企鹅出版社复制这种成功已经是多年后的事了。

莱比锡和曼彻斯特为“一座伟大城市当如何”提供了另一种模式的答案。它们都不是政府所在地，也不是躲避恶魔的避难所，它们哺育了一种思想的生活。只有在曼彻斯特，一个像玛丽安·施瓦贝这样的聪明女孩能够与恩格斯争论妇女平等的可能性;只有在莱比锡，一位如马勒般崭露头角的天才能够用反讽的矛盾入侵交响曲，5分钟内完全不给躁动的听众一点能哼唱的旋律。

20世纪晚期，当重工业逐渐移向亚洲廉价劳力市场，莱比锡和曼彻斯特曾经代表的天堂城市也随之崩裂。今天的曼彻斯特以薪水过高的足球运动员的可笑举动而闻名，而莱比锡在道德和智性上受到纳粹和苏联的双重压迫，连靠小报名人吸引人的年代都回不去了。两座城市如今都面临着被遗忘的命运，除非有复兴城市的思想。

这又谈何容易。我22年前第一次来到莱比锡，当时柏林墙刚倒，市民们举行大规模游行，旨在从傲慢的西德政府争取更大胆、独立的发展机会。公共广场上，作家、教授、政客们公开辩论，看上去莱比锡正在重塑智性传统。今天，城市中心变成了购物步行街，与其他德国城市别无二致，代替以往吸上一口就会污染肺部的棕色煤尘而笼罩城市的，是一种顺从的愁云。柏林成为国家的思想中心，而莱比锡掉了队。

然而上个月，有了些变化。意大利指挥里卡多·夏伊组织了莱比锡的马勒音乐节，为单一的街道吸引来了许多外语和方言。学生们在笔记本电脑上在线观看音乐会，艺术家和观众在酒吧谈论演出，莱比锡再次通过文化变得鲜活起来，露出一缕救赎的微光。

那么曼彻斯特呢?当伦敦因为奥运会成为焦点时，仍有另类发展的空间。今年下半年，BBC的许多部门会搬去索尔福德(紧邻曼彻斯特)，许多高管和职员反对向西北部地区大规模转移，但当城市与被遗忘的根源重新连接时，也许结果会令人惊讶。曼彻斯特在体量上被伯明翰超过，在智性上不及利物浦风光，那么当 BBC自己送上门来，是否应该抓紧机会复兴城市?马勒的情人是曼彻斯特人。下一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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