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与怜悯 - 读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见证》

何华 / 文

《见证》，由肖斯塔科维奇口述，肖的弟子伏尔科夫记录并整理。老肖1975年去世，伏尔科夫1976年从苏 联流亡至西方，于1979年在美出版了这部英文版《见证》(Testimony)。《见证》一面世，关于它的真伪问题，就闹开了。基本上，行家还是认为， 该书可信度极高。当然，书中的有些观点、语气、细节，难免夹杂伏尔科夫的个人情绪，少不了添油加醋，使得原有的真实被夸大扭曲甚至变味。

　 　1981年《见证》有了中文版，叶琼芳翻译，属于“内部读物”。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所谓“内部读物”其实就是半公开出版，这一类书，数量还不少，几乎 都是精品。我大约在八十年代中期从好友处借到此书，一个通宵读完了，不是因为要赶着还，而是因为实在放不下，太吸引人了。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在伏尔科夫 笔下生动再现，书中充满了政治残酷、恐惧、荒诞，但不乏机智、幽默、趣闻，这正是它令人爱不释手的原因。

政治恐惧与救赎恐惧

　 　经历毛泽东时代（反右、文革）的中国知识分子，对书中的场景及现象，大概是再熟悉不过了，仿佛一面镜子，照出了中国的政治图像。　　　　书中写道一个叫 加舍夫的音乐家，去疗养院疗养，和几个人合住一间房。有人拿来一张过期的法文报纸，不幸的是，加舍夫懂法语，于是，他拿起报纸放声念了起来，念了几句赶紧 停下，可是已经晚了，那是对斯大林的贬词。第二天一早他被捕了，同屋揭发了他。他被判了五年。他坚强地熬过了五年苦役，天真地巴望刑满出狱的一天。刑满前 几天，他得知被加判十年。希望彻底破灭，没多久，他死了。

类似的故事，在“文革”中发生的还少吗？

常言：愤怒出诗 人。新科诺贝尔奖得主赫塔·米勒提出“恐惧出作家”的名言，她的作品大多描写罗马尼亚齐奥塞斯库独裁统治下，底层百姓的苦难人生。同样地，恐惧，也是肖斯 塔科维奇以及他同时代的艺术家（索尔仁尼琴、阿赫玛托娃、左琴科、爱伦堡、帕斯捷尔纳克等）面临的社会环境氛围，他们几乎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与恐惧相对 应的怜悯，也就随之产生了。怜悯，在某种程度上，救赎了恐惧。我听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最明显的两个元素就是恐惧与怜悯。当然到了后期，老肖恐惧日减，怜 悯日增，他晚期的弦乐四重奏就是实例。

肖斯塔科维奇，骨子里无疑是个高傲的人，他看得上的音乐家不多，近代的大概只有马勒和贝尔格 (Berg)。对他同辈的普罗科菲耶夫尤其诋毁，骂他骨头软，人品差。受老肖的影响，我对普罗科菲耶夫的音乐一直抱有成见，不待见这家伙。最近在滨海艺术 中心，听了沙汉姆(Gil Shaham)拉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叹为极品！尽管对沙汉姆夸张的动作（甚至在舞台上走动）持保留态度，但一点也不妨碍我对“普二”的喜 爱，我愿意把它和贝尔格的那首并称为20世纪最深刻幽婉的两部小提琴协奏曲。这场音乐会，改变了我对普罗科菲耶夫的看法，进而怀疑《见证》里关于普罗科菲 耶夫的种种不是，可能这都是伏尔科夫“搞的鬼”，并非老肖的本意，至少伏尔科夫夸大了老肖对普罗科菲耶夫的敌意。老肖自己也是局中人，对斯大林时代知识分 子的苦衷有深切的体会，他怎会像俄罗斯谚语“锅底嘲笑壶底儿黑”那样去骂一个成就和他不相上下的同行。

书中最为传奇的人物当属女钢琴家尤金娜。有一次，斯大林在广播里听到尤金娜演奏莫扎特的第23钢琴协奏曲。斯大林要他们把尤金娜演奏的唱片送到他的别 墅去。因为是现场演出，并没有唱片，官员们这下子慌了，但是他们必须弄出一张唱片。当晚他们把尤金娜和管弦乐队叫去录音，所有人都吓得发抖，当然尤金娜除 外，因为她谁都不放在眼里。不久，斯大林派人送给尤金娜2万卢布。于是她给斯大林写了一封信：“谢谢你的帮助，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的名字）。 我将日夜为你祷告，求主原谅你在人民和国家面前犯下的大罪。主是仁慈的，他一定会原谅你。我把钱给了我所参加的教会。”斯大林读了这封信，一句话也没说， 默默地把信放在一边。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要他皱一皱眉头，旁边等着去逮捕尤金娜的人就会立即行动。

尤金娜安然无恙。

后来，斯大林被发现已经死在他的别墅的时候，唱机上放着的唱片就是尤金娜弹的那张莫扎特第23钢琴协奏曲。这是他最后听到的声音。

　 　尤金娜被伏尔科夫归为“颠僧”一类。颠僧，是俄罗斯特有的宗教和文化传统。“颠僧能看到和听到别人一无所知的事物。但他故意用貌似荒唐的方式委婉地向世 人说明他的见识。他装傻，实际上坚持不懈地揭露邪恶与不义。他在公开场合扮演的角色是打破众人视为天经地义的‘道德’准则。”

可以说，肖斯塔科维奇本人也是颠僧，这位年少时长得酷似哈利波特的音乐家以大智若愚的人生态度躲过了斯大林的屠刀。

1998年广州“花城”正式出版《见证》，十年后我在怡丰城叶壹堂书店撞上，连忙买下，算是我的枕边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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