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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晓玫 Zhu Xiaomei 著名旅法钢琴家 |
2014-11-05 23:37 文汇报 吴宁
朱晓玫 (新芭网 配图)
她是为你弹的 ——写给一位去听朱晓玫音乐会的年青人
吴宁
几天前,晓玫来电话,聊聊她即将到来的中国之行和她的巴赫“艺术赋格”。放下电话,我想到她这次旅行之辛苦,不免为她的身体和演奏担心。然而几天来在我眼前反复出现的却是一位连夜去排队买票,自以为不懂巴赫音乐的——你。
多年来,因为离晓玫和晓玫的音乐太近了,我不敢写她和听她音乐的感受,自知心有余而笔力不足,用文字来形容、描述音乐总是肤浅的。然而路灯下,你的身影却使我感动,想与你聊聊我所认识的朱晓玫和她的音乐。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和晓玫在中央音乐学院上学时认识,她读研究生,我读大学。然而真正与她相交却是在1999年冬,我去巴黎工作的九个月中。一到巴黎,我就去看晓玫,她送了我一张录有她在布拉格的斯卡拉蒂音乐会实况的CD。那天晚上回到旅馆,正赶上楼上装修,敲敲打打杂音不断,再加上时差,我真是又疲劳又烦躁,顺手将晓玫的CD插入电脑,她的斯卡拉蒂如一股清流,驱走了满楼的杂音,驱走了街上的车马喧嚣。我还从来没听过别的钢琴家这样弹斯卡拉蒂,原来他的音乐是如此鲜活、丰富、千姿百态!而整场音乐会又是如此一气呵成,浑然一体!我太震惊了,听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顾不得会打扰她练琴,我就打电话:“晓玫啊,这场音乐会我太喜欢了!你是怎么弹的?”
我和晓玫住得很近,只隔几条街。以后,在巴黎的那九个多月,我们常常在晚上沿着塞纳河散步,每星期三的晚上,要是晓玫有时间,她也和我一起去卢浮宫看画。卢浮宫的名画很多,可去的次数多了,晓玫喜欢的就是那几位:弗美尔,伦勃朗,夏尔丹和拉图尔。她常会在他们的画前停留很久。音乐也是一样,她最喜欢的也是乍听起来,貌似单纯而简朴,色调和谐而蕴含着无限深意的古典派乐曲。
记得晓玫开音乐会总是紧张的,怕弹不好。在巴黎时,有时在小菜场碰到刚刚演出回来的她,总是说没弹好。那么多年的演奏,无数场音乐会,弹完之后,她觉得还满意的真是屈指可数。音乐会上,因为心情紧张而没把想说的表达清楚,弹得不完美总是使她很沮丧。我去她的音乐会,看到巴黎人、法国人对她的音乐那么疯狂地喜爱,也很感动,但因为了解她的这一点,整场音乐会我都为她提着心。所以,我最喜欢的就是在她的斗室里听她“预演”,一般都是傍晚。面对着缓缓流动的塞纳河,面对着沐浴在夕阳晚霞中的卢浮宫和巴黎圣母院,听晓玫弹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那真是不可言喻的享受!
晓玫的斗室是俭朴的,然而也是艺术的。钢琴,琴谱和书,还有她喜欢的油画、蓝郁松先生的书法,有她母亲画的国画,有一尊从莱比锡带回的、她最心爱的巴赫的雕塑和几张东西方的艺术画片。对艺术她是很“挑剔”的。记得我从佛罗伦萨回巴黎,给她带了一张达·芬奇的小天使——不是那张人人都熟悉的妩媚动人的少女头像,而是一位不出名的小天使:安静、单纯,含有内美。一到家,我就立刻去送画。晓玫一看,说很喜欢,要为她在琴房里找个地方。可是到晚上散步时,她却抱歉地对我说,不行,小天使的表情还不够含蓄,不能百看不厌啊!
对画,晓玫要百看不厌,弹琴,她要弹出巴赫音乐中令人百听不厌的丰富与深刻。所以《哥德堡变奏曲》伴随了她几十年,《艺术赋格》伴随了她十几年。为了对一首作品达到“通透”,她会去琢磨作曲家的所有作品。她也去听许多钢琴家弹这首曲的录音,了解别的钢琴家在这首曲中都说了些什么,她想在曲中说的是不是已经被别人说过了。对她最心爱的古典作品,尤其是对她最崇拜的巴赫的态度,是陈寅恪先生所讲的那种“了解之同情”,是汤用彤先生所讲的“同情之默应,心性之体会”。
晓玫常说,她对音乐从不做理性分析,她追求的是自然。她的琴就是靠练,她就是琢磨怎样能把巴赫弹得让人懂,抓住听众,所以她的音乐是从她年复一年的专注练习中“磨”出来的。然而从一个听者的角度,我感觉她的“自然”是一种“由博返约”的自然。她的音乐走过了多次从感性到理性的升华与沉淀。在音乐细节上,她对每个音、每个乐句到乐句之间,包括段落之间的空白,都是慎之又慎。她的音乐在貌似重复的乐句里千变万化,乐句,句与句之间的韵律、节奏,每一句的“气口”都是用心地“磨”过。在曲整体的音乐逻辑、层次和发展,及曲与曲之间的联系上,她的音乐不仅是和谐自然的,而且有着一种内在的大气磅礴,“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动势,推着音乐涌向那无边无际的大海。我想,这大概也是她弹现场音乐会,不中场休息、不间断地弹《哥德堡变奏曲》的魅力之一。然而晓玫的音乐最有特点、最感人之处,却在于她的音乐没有丝毫取悦人的夸张,绝无表演的成分,她只是虔诚地弹出巴赫音乐中深邃、内在之美。无论是多复杂、深奥、精微的复调乐句,她都是用她那诚恳,鲜活,灵动,情趣充满的琴风唱出来的。
对晓玫来说,讲话伤神,特别是没有内容的话。我们在一起,她讲音乐,讲讲在她弹的曲里懂得了什么,发现了什么,几句而已。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只是热爱音乐,特别是巴赫的音乐。所以她不想被人采访,并不是因为她“谦虚”,而的确是觉得没什么可谈的,而且用文字来描述她对巴赫音乐的感受,也是不可能的。她只希望你去静静地听,分享她所发现的从容、寂静中惊心动魄的巴赫。
近年来,我没有去过巴黎,我们几次见面都是在中国。但无论去哪儿,我都会带着她的音乐。我从敦煌的壁画里,从印度Ellora的石刻和雅典卫城建筑,感受到巴赫音乐的韵律和节奏;在珠峰大本营的熠熠星空之深处,在天门山的松石云雾之中听到巴赫音乐的旋律。最完美的艺术创造是没有时间,没有国界的,都是与大自然水乳交融的。而最成熟而深刻的演奏艺术家也都是最有个性的。我喜欢晓玫的钢琴,也喜欢GlenGould的巴赫、Schnabel的贝多芬,还有其他。只是晓玫的音乐更亲近,永远带着人间的童真。如果说Gould和 Schnabel弹的是天上的音乐,是李白;那晓玫弹的是地上的音乐,是杜甫。
当然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感受。我对晓玫的音乐一定是有偏爱的,因为我们是同时代人,又是朋友。
我也是刚刚听到晓玫今年录的《艺术赋格》,很喜欢!从第一次在巴黎听她的斯卡拉蒂到今天,十五年过去了,晓玫的音乐也在不断发展和演化,虽然巴赫的这一作品是未完成的,在技术上和艺术上都是最难弹的,但它却是晓玫弹的最完美、最有信心的一张。她对巴赫音乐的阐释比过去追求自然,打动听众的基点,更高了。她把巴赫音乐中的哲理性弹出来了,她的《艺术赋格》达到了一种“无我”的、“大音希声”的精神境界。
听晓玫的《艺术赋格》我常想到读周作人先生晚年译的希腊神话。在这之前,读希腊神话当然是要读英文的,然而读了周先生的这三册后,我以前喜欢的英文本就没那么有味道了。周先生的译文带着一种“东方”独有的娴雅、从容和哲理性。周先生没有去过希腊,却对希腊与中国文化之相通体会甚深,他把西方艺术的最好创作用只有东方人才有的敏感,含蓄地表达出来了,是一种独特的表达,是在对中西文化通透的了解之后的表达。晓玫的《艺术赋格》也就是这样一种对巴赫音乐的表达。
晓玫的CD录音只有斯卡拉蒂一张是现场录音,其他几张都出自录音棚。现在的录音修剪修整的技术太高明了,把所有“不完美”都修掉了,实际上也剪去了音乐的生命,剩下的就是一座完美的空壳,而晓玫在这几张CD音乐却仍然是栩栩如生的。这张《艺术赋格》的夹页里还收有一段对晓玫的访谈。平朴简短的话里蕴含着她多年来对巴赫音乐的体会和感受,很丰富。
但愿你买到了她音乐会的票。因为这场音乐会是难得的。
这一辈子无论晓玫弹多少场她心爱的《哥德堡变奏曲》,每场她都像走过炼狱一样。不知多少次,先是在巴黎,后是无数次电话的讨论中,她总是纠结要不要再弹下去。我劝她别弹音乐会了,太受折磨了,录音吧。她有时觉得我说得也有道理,但最后总是回归到:“不行。音乐会是我与听众交流的唯一机会,如果我的演奏能感动一个不是专业的音乐家的人,这场音乐会也就开值了。”
所以,不管你有没有学过钢琴,懂不懂复调与曲式,只要你能静静地跟着她的音乐走,你就是她的至友,就是最懂得她音乐的人。让她的音乐领你去享受欧洲古典音乐中的最精华,去认识巴赫、贝多芬、海顿、莫扎特和舒曼。在这个喧嚣、旋转,艺术成了商品的人世间,和她的音乐做个朋友吧,因为它会带给你一方净土,更因为她是为你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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