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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拉姆斯 Johannes Brahms 浪漫主义中期德国作曲家 |
时间:2019-03-14 18:56 音乐爱好者 杨燕迪
(原载《音乐爱好者》1997年第3期;另收入“杨燕迪音乐文丛”中的《遗憾的聆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
一百年前,一位在世时名望已和巴赫与贝多芬两位显赫前辈等量齐观的德国作曲大师,永远合上了那双忧郁和沉思的眼睛,与世长辞。在此之前,将这三位大师联系在一起的简称“三B”(Bach,Beethoven,Brahms)已开始悄然流传,后来终于成为德意志音乐最响亮的象征。犹如造化安排,这三位在姓名上有神秘联系的音乐家依次排行,巴赫打头,贝多芬居中,勃拉姆斯殿后,德意志音乐由此在世界上风光了整整两百年,横跨巴罗克、古典和浪漫三个时代。更好似天意左右,这“三B”像在前世约定,不争开风气之先,甘居落伍,而且绝不妥协。巴赫在世时已被儿子一辈的年轻人斥为老古董,他们嘲笑他的音乐迂腐艰涩,违背当前“返璞归真”的新理想。巴赫虽老眼昏花,但丝毫不为之所动,继续那似乎没有谁还关心的复调编织。贝多芬自己在音乐中打开了主观表现的大门,但人到晚年,却愈来愈对已经遍及全欧的浪漫主义新型风格产生怀疑。他苦思良久,终于采取果敢行动,决心背离历史的主流,甘愿独旅孤行,只对自己的内心和上帝负责。勃拉姆斯一生都背负着“保守派”的恶名,激进的评论家如沃尔夫责骂他不识时务,“作曲时好像自贝多芬以来世界从未发生过任何变化”。勃拉姆斯没有参加争辩的兴致,他只是手不停笔地写着,写着那些以他自己严厉的艺术准绳衡量,确实足以和巴赫与贝多芬相提并论的音乐。
勃拉姆斯感到生不逢时。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怀才不遇,而是生辰时代出了差错。他来到这世上,时间太晚了。在他的音乐中,我们一次次地听到,他本应属于过去。他渴望,不是渴望激情,而且渴望引退和消逝。为此,他少年老成,呼吸沉重;因此,他终生郁郁寡欢,闷闷不乐。间或,南国的温暖和自然的神秘给予他的旋律曲折以一丝柔情,但其中透出多少无奈和感慨!勃拉姆斯清醒地知道,德意志音乐的伟大传统即将终结。作为这笔辉煌文化遗产的最后一个儿子,他想竭尽全力,但仍力不从心。于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勃拉姆斯只能忍着切肤之痛,服膺命运。
因此,勃拉姆斯是个悲剧人物。但他的悲剧非同寻常。按世俗眼光,勃拉姆斯少时在酒吧从艺,但幸得恩人舒曼慧眼识才,大力推荐,随即平步青云,后果然不负众望,终于成为全欧音乐界耆宿,享其终年。如此人生,何悲之有?相比起老巴赫一辈子遭到误解,年老失明,勃拉姆斯的确算是幸运儿。更别提另一“B”贝多芬,青年失聪,中年弃爱,真可谓痛不欲生。然而,勃拉姆斯外部生活虽一帆风顺,可内心却充满悲剧。他对前人的成就知道得太多太透,发誓效忠于过去的宝贵遗产,因而他永远无法像瓦格纳那样潇洒地指点江山。他只能背起历史的沉重包袱,虽挣扎着向前迈进,但的确步履艰难。
瓦格纳曾嘲笑这位比自己小二十岁的著名对手,称他是“贞洁的约翰内斯”,做事小心翼翼,犹豫不决,一股迂腐之气。瓦格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与其相比,勃拉姆斯确实缺乏“魄力”。他凡事认真,觉得一切都很不容易。就连个人私生活,他也表示“要我结婚,就如同要我写歌剧一样困难。”年轻时,他爱上比自己大十四岁的舒曼夫人克拉拉。但勃拉姆斯终生与克拉拉维持着高尚的精神交往,却绝不逾越雷池半步。由于这层关系,对于恩人舒曼,勃拉姆斯一定怀着深深的负罪感。也正因这层关系,勃拉姆斯选择了终身不娶。我们不时从他的书信中读到,他又结交了某位家境优越或富于乐感的佳丽。但据同代人回忆,他们之间虽打情骂俏,但从不当真。勃拉姆斯有时甚至冷嘲热讽,开些出格的玩笑,令这些女士脸上难堪。显然,勃拉姆斯心中已有定夺,他才无所顾忌。
一如他的私生活,勃拉姆斯对自己的创作生涯同样进行了精心设计。虽然他生性优柔寡断,但一旦下了决心,便百折不挠。身怀道义责任,倚靠坚强意志,勃拉姆斯踏上一条寻觅过去珍宝的险峻之路。李斯特、柏辽兹和瓦格纳勇当开路先锋,世人崇仰他们的大无畏精神,殊不知勃拉姆斯在当时“一切向前看”的风潮中逆流而上,可能需要更大的勇气。浪漫主义已经风行全欧近半个世纪,古典的逻辑、章法、得体、布局等等早已被旋风般的创新实践各个击破。但勃拉姆斯认定,只有面向过去,学习传统,才能开拓未来。
创造来自重建。勃拉姆斯青年立志,至死不渝,虽然其间饱尝艰辛。二十岁出头,即以大型钢琴奏鸣曲作为作品第1号,有意模仿贝多芬那首难以让人下咽的巨兽——《“槌子键琴”奏鸣曲》(Hammerklavier,作品106),可见其雄心。但也暴露出年轻人不自量力的弱点,音乐流于散漫,大而无当。经过几年的苦苦争斗,勃拉姆斯意识到在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杰作之后,很难有所作为,于是改弦更张,转向变奏曲和室内乐。变奏,是巴罗克时期最伟大的遗产之一,勃拉姆斯浸染其中,深得此中奥秘,以《亨德尔主题变奏曲》和《海顿主题变奏曲》为钢琴和乐队文献各增加一份厚礼。室内乐,是古典主义的看家本领,浪漫派作曲家唯恐躲避不及,勃拉姆斯面临的挑战更为严峻。他不停地撕,不停地改,常常几易其稿,推倒重来也屡见不鲜。据测,勃拉姆斯毁掉的室内乐数目一定超过了现存的作品。即使在这些得到勃拉姆斯认可的作品中,我们仍不时听到他思路瘀积的时刻,人工斧凿的痕迹也随处可见。直到壮年,他下笔才顺达起来。
通过合唱的指挥实践以及辛勤的用心钻研,勃拉姆斯游弋到了更远的时代。他广阔的文化视野和音乐史知识使他成为当时属凤毛麟角的学者型作曲家。在他的私人图书室,高大的书架上不仅存有德国文学、神学和哲学的著作,而且林立着大量的早期音乐乐谱版本。其中除维也纳古典乐派、巴赫和亨德尔的作品集之外,更有当时还鲜为人知的早期巴罗克甚至文艺复兴的音乐作品:许兹、哈斯勒、乔瓦尼·加布里埃利、帕莱斯特里那、拉絮斯以及更为久远的尼德兰乐派大师们……勃拉姆斯与当时最重要的音乐学者克里桑德(亨德尔权威)和施皮塔(巴赫权威)结为至交,并通过他们,参与编订巴赫、亨德尔、库泊兰、舒伯特、舒曼和肖邦等人作品全集的工作。难怪勃拉姆斯的音乐总有一种古色古香的韵味,原来那是以多年的良苦用心和深厚功底滋养起来的。
就是这么一位性情更像是学者而不是艺术家的作曲家,经过精心准备,终于跃跃欲试,斗胆闯入了人们心目中音乐的最高神圣殿堂:交响曲。谁料想,这一过程竟是如此艰难和漫长。“你不知道,写作交响曲时,在背后站着那个巨人,那是种什么滋味!”勃拉姆斯在给朋友的信中如是说。“那个巨人”不会指别人,当然只能是乐圣贝多芬。早些年,舒伯特已经在哀叹,在贝多芬之后,还能做什么呢?!勃拉姆斯在其间所经历的彷徨、怀疑、亢奋等情绪起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直到1876年,已年满四十三岁的勃拉姆斯才拿出了《第一交响曲》,成为轰动乐坛的大事。据考证,这部在首演后随即被誉为“贝多芬第十”的恢宏交响曲,其最初构思可追溯到1855年。也就是说,勃拉姆斯写作这部作品的时间长达二十一年之久。笔者寡闻,猜想这大概可进入交响曲写作的吉尼斯世界之最了。
勃拉姆斯证明,自己无愧是贝多芬最正宗的继承人。但勃拉姆斯继承的又何止贝多芬的精神。威严阴森的《第四交响曲》末乐章,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笔,将巴赫的音调素材、巴洛克的“恰空”变奏手法与地道的交响曲气魄锻接在一起。《德语安魂曲》(常误译为《德意志安魂曲》)以个人的内心情愫作为宗教感恩的基石,此乃德国新教优秀传统的真传义理。他的民歌改编接通着德国民族的音乐底气,而他的温暖旋律似乎一次次在为舒伯特招魂……
进入暮年,勃拉姆斯仿佛已看到死神的影子,反而心平如水。他几乎放弃了大型作品,专事小曲写作。贝多芬式的铿锵节奏原来经常出没于他笔下,现在转变为内心孤寂深沉的独白。这是勃拉姆斯最真实、最回到自我的时刻,乐而不淫,哀而不怨。《单簧管五重奏》(作品115),秋风萧瑟,悲凉中透出些许光亮;《降E大调钢琴间奏曲》(作品117之1),温馨中交杂着苦楚;《降E小调钢琴间奏曲》(作品118之6),死神威胁着青春的回忆;《四首严肃歌曲》(作品121),精心选取《圣经》中对死亡沉思的诗篇,吊慰刚刚过世的克拉拉,最终成为他自己的绝笔。“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勃拉姆斯在向世人作别。
勃拉姆斯是结束,不是开始。但有心人却看到了他对未来的意义。1933年,勃拉姆斯百年诞辰,勋伯格这位德奥音乐在二十世纪的传人发表题为“激进派勃拉姆斯”的演讲,一时石破天惊。经勋伯格慧眼指点,人们如梦方醒,原来在勃拉姆斯愁眉苦脸的保守派面具之后,隐藏着诸如所谓“发展性变奏”(developing variation)这样的深刻变革,其对音乐思维的意义绝不在瓦格纳的半音和声之下。
勃拉姆斯于是成了音乐中一个永远的话题。他是古典的浪漫派,还是浪漫的古典派?抑或是表面的保守派和实质上的革新派?如今,已是勃拉姆斯百年忌辰,世界上到处充斥着继承传统和勇于革新的喧嚣,勃拉姆斯的成就愈发显得意味深长。看着勃拉姆斯晚年照片中深思的眼睛,你觉得,他会对我们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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