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的勃拉姆斯

王征宇

天凉后，去林中散步就多了。丛林成了秋天调色板上生成的巨幅油画，置身其中，真是桩美事。人傍着大山生活，对于这份生命中的赐福，就该幸福领受。多数时候我是一个人，戴着耳麦，带上音乐，最近在听勃拉姆斯op.40《圆号三重奏》。

勃拉姆斯曾数次攀登过阿尔卑斯山，是个丛林漫步的深度迷恋者。曾有人问勃拉姆斯该如何提高琴艺，他很认真地回答道：“你必须持续地在森林中散步。”这首《圆号三重奏》中的牧歌情调，就来自勃拉姆斯在德国巴登巴登附近山中散步时获得的灵感。丛林看上去很宁静，但它的活泼总在深处；又似乎如古堡一样阴沉，但它的沟沟壑壑、杂树生花总藏在视线不可及的地方。这仿佛勃拉姆斯的音乐特征，其中之泥泞、之壮美、之深阔，诱发人一步步深入。

勃拉姆斯一共写了24首室内乐。如果说他的协奏曲、交响乐是他用以“载道”的作品，为他赢得“三B”的荣耀，这些室内乐更像是勃拉姆斯的老友记，也许写出来就是为了跟演奏家好友们交流的。朋友几个，在有壁炉和钢琴的客厅里，演奏刚完成的作品，美好又亲切。

勃拉姆斯这首室内乐特别契合秋天。圆号宽厚富于张力，好像不再灼热的秋阳缓缓在释放力量，其上，钢琴如秋风的手，来来去去，抚得树叶翻飞跳舞。那些树叶又是这么好看，红红黄黄驳杂，如同善于表现的小提琴。四个乐章，为我们铺叠出复杂的交叉小径，纷繁而又神秘，值得一次次往返。这部作品虽然主打是“圆号”，但事实缠绵在耳朵的并不一定是圆号，就如秋阳下，我们常常为光线勾勒的草须、金箔似的树叶着迷，而惟独忘掉了阳光的本身，忘了这份活气因它而存在。

温厚的圆号，如同男人深沉的爱，平凡而专注。他不会用浮夸的语言煽情，他只会默默地抚慰。音乐是勃拉姆斯隐秘的内心世界，创作就是一种释放，是点燃自己，他为此煎熬，又无不是在享受其中的深深孤独。勃拉姆斯大抵被他的同时代人看作保守、笨拙、无趣，然而这似乎是个悖论，沉默内敛的人往往有着最热烈的内心。帮心爱的女人养活她的孩子，远远地，用了一辈子的光照。像落日将一条幽凉的河流，照拂得波光粼粼。人世多少激荡和风流最后成虚无，而勃拉姆斯的深情，给世人的感动，比爱的本身更恒久。他的纯粹与执着，对变化无度的当代人，真是一种反讽和警示。

有好友问，你经常一个人在林中漫步，不觉得无趣吗？其实我从来不是一个人，整个秋天，都有勃拉姆斯在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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