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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9-06-12 00:30 《读书》 辛丰年
(原刊《读书》1990年2期)辛丰年
如果不是倾听西方音乐,接触了不同风格的异域音调,可能自己也就不会对音乐的中国味发生兴趣,从此有意识地“寻味”。
听了古琴曲,见到赵元任的《新诗歌集》,才懂得还有“中国味”这个题目。
《新诗歌集》真是可怀念的一本书!老大的一本,虽是用厚厚的重磅纸印的,经不起翻来覆去的读也读“破”了。几年前,忽然上海文艺出版社办了件大好事,出了《赵元任音乐全集》。买到手,像见到母校恩师一样激动,也让我回味起追寻中国味的“心路历程”。
那时也巧,唱了他谱的歌曲,读了他谈中西音乐异同的长序,和每首歌曲所附的解说,已经是大开眼界了;竟又听到了他的“现身说法”——一张百代公司出的唱片。一面录的是很多人爱唱的《教我如何不想他》。翻过来是至今恐怕还有很多人不大知道的《江上撑船歌》。同别的歌者所唱的“教我”一比较,他所发挥的,正是那中国味。这比歌集中的音符与文字更加说明了问题。
集中不但有《听雨》、《瓶花》这种古意犹存的中国味,又有《海韵》等新文化色彩的中国味。后生小子的我得以以乐参诗,追想早期新诗人的风怀,为读《扬鞭集》、《猛虎集》平添了更多想象。
如果吟唱《听雨》,土嗓子更合适,唱《教我如何不想他》便可中西合璧(其中那个有味道的“啊”字的曲调便借用了京剧唱腔。作者自己唱它时运用了中国式滑音唱法,初听不免有奇特之感)。那么,唱《海韵》用洋嗓子,也不觉其别扭了。
为了寻中国味,读了些为古诗词谱写的音乐,有心去辨认那乐意与诗味是否契合。读了黄自的《赋登楼》等作,觉得如果作曲者捕捉到了原诗韵味,而音乐又足以令人信服,那效果就像沟通了古今人的感受,连那伴奏的“洋琴”声也不觉其洋了!
从声乐连带注意到器乐,又见识了刘天华的二胡音乐。本来对二胡有恶感,是由于常听到纨绔子们以拉皮簧为消遣,迁怒于乐器。这下子才知胡琴并无胡味,倒有浓厚的中国味。听《良宵》、《月夜》、《病中吟》,同读唐诗宋词的感受有微妙的一脉相通。
听西方人写中国的音乐,叫人想到英译唐诗。小提琴家克来斯勒的《中国花鼓》是一支很有听头的小品。他自己演奏的唱片,也曾在旧唱片行中买到。当时已到五十年代,旧唱片也成了宝贝。据说作者是从唐人街汲取了灵感。他也来过中国。但这乐曲也不过像柴可夫斯基的《中国舞曲》,只是外国人心目中的中国味吧?
还有俄国人阿富夏莫洛夫的《北平胡同》,也曾慕名,求一听而不可得。后来偶然从旧货店楼上的唱片堆中挖出。终于知道这以弦乐高奏皮簧过门开始的音乐风情画是怎么回事,但如今也只剩下这一点有滑稽之感的中国味了。
可是也发现过可以说明中西之间不完全隔膜的例子。至今还回忆得起读华丽丝谱的“并刀如水”,一种鲜活的乐感,颇有助于扩充对原词的想象。一位现代德籍乐人,用西方技巧谱的音乐,居然和北宋人的绝妙好同结合在一起了!作为文化交流中一现象,也总记得同这位作曲者有关的一事。她为中国古诗词谱写的歌曲中也有李后主的“帘外雨潺潺”。其时忽有某公(搞中国诗词的。肖友梅作歌曲常用他写的歌词),认为华氏所谱于声律未谐,便按他自己习惯的方式重度一曲,拿出来同华氏商榷。那结果是遭到了《我住长江头》作曲者青主的好一顿痛斥。
解放战争时期,身处敌后农村,常有机会听民间歌手唱民歌,唱地方戏曲。这大不同于从民歌集上获得的印象,泥土香浓,是更深沉的中国味。
至今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两首并不出名的调子。都是江苏盐阜地区的。一首是《老悲调》。老娘亲反复叮咛,要出门赶考的儿子一路当心。要他天不亮便起身上路,要他天未黑便下山投宿……一个简单的曲调絮絮叨叨地重复,然而感慨苍凉,经得起重复,容得下丰富的感情。最后来了一句说话般的却又极悲凉的“叫一声我的儿呵,你快去吧喽!”
另一首《十二月小寡妇》,曲调也是简单的几句。并不激动,只是幽幽地一个月一个月地诉着,而那茹苦含辛却怨而不怒的“伟大的忍从”,悲凉有胜于嚎哭。
比起《老悲调》来,《阳关三迭》可以说是古别离的音调了。自从听到卫仲乐弹的这首古琴曲,便深爱它那中国味的敦厚。但又觉得,这首明代流传下来的琴曲,曲趣虽和王维的绝唱相通,又并不全相似。它不像那种古代文士的淡淡的惆怅之情,倒更像近世俗人的伤感烦忧。从元明以后的戏曲、章回小说中,不难捉摸到这种人情味吧?正因如此,后来又听到用传统唱法唱这首琴歌,曲声果然更能传出那黯然魂消之情。
民歌民乐中也不乏“喜洋洋”的“欢乐歌”。然而最有味最难忘的还是这类悲凉之音。说到悲凉之音,我想无过于《二泉映月》了。
老唱片上有阿炳的遗响。只是难以作为依据来追踪其真味,录音太不理想。无可奈何!自从知道有“二泉”,各种诠释听得也不算少了,对那悲凉之味是听之愈久,感之弥深。未料几年之前又入新境界,从广播中听到了蒋风之的演奏。音响虽也不理想,那卓然不同的诠释产生了强大的说服力,简直把人的心都摄住了!
这时早已多次听过吴祖强改编的弦乐合奏曲。由于和声复调的运用,弦乐配器效果的发挥,“二泉”发出了更为宽广深沉的声音。听了蒋氏的独奏,觉得这二弦上流出的单音旋律,并不弱似一个弦乐队的几十根弦上的和音。听他演奏,眼前如见阿炳。斯人憔悴,挟琴而奏,以琴代歌,长歌当哭,踽踽凉凉,边奏边行,弦音苍老,甚至带点沙哑,反而更有歌哭之味,加上节奏渐趋急促,更显得感情在汹涌……我惊叹这小小胡琴上迸发出的中国味竟是凭地浓烈!又好像,到此时才真正认识了“二泉”!
源远流长,中国味各式各样。比如江南丝竹是一种美,尤其那烂若云锦的《中花六板》。我说好像《浮生六记》的绝好配乐。又如粤曲,别是一种美,妖娆艳丽。记得电影《虾球传》,一开始配了句《旱天雷》,气氛渲染得妙极!如果用粤曲配衬张爱玲的某些小说,也可能合适。这以上两种绝不相似的音乐,都叫我联想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人的繁华梦,悲欢情。既不同于琴曲之雅,又不似农村民歌之土,似乎大有市井气味了。
又比如昆曲《游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那一大段音乐,写景传情,魅力可惊!听了这,才知道,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曹雪芹写黛玉听曲梨香院一篇文字,决非随便扯上这段曲文的。
还有一例也不可思议。曾经观看我们苏北一个小地方的花鼓戏,演的是元宵节男女观灯,音乐不过是串起来的一些小调。唱、做都素朴自然。然而它让我真正体验了一次乐、舞、剧综合产生的神奇效果!飘飘欲仙,恍惚忘我,真是“乘着歌声的翅膀”似的!
读敦煌唐琵琶谱今译,难信,这同唐诗中所绘之声是一回事?唐宋的法曲、词乐就那么声沉响绝了!然而细读朱谦之《中国音乐文学史》(近已重印),又生狂想。今天的民歌民乐,并非无源之水,突如其来。从今别离中想古别离,从今女怨中想古女怨。传统的精魂恐怕是不绝如缕的。更可思的是,正如朱氏说的,中国文学自来便同音乐相结合。我想这种难解难分的关系似乎不仅在于诗与乐的联姻。诗中有画不奇,微妙的是诗中有乐。中国诗尤其词中的音乐性是极微妙的,凡人说不清,但可体验。
因此便感到,高度音乐化的五代、宋词,那文字的外壳里好像有吟之欲出的乐音。这种记不出谱的旋律也许比外在的词曲音乐更奇妙。读今译的姜白石词曲如《暗香》、《疏影》,便有此感。
对照古代文学与音乐的密切关系,现代好像是文乐分驰,文人也“非音乐化”了!埋藏于古代文学中的“音乐”,也许比古谱更需要发掘与借鉴。
回顾寻中国味的历程,有个总的感受:听域外之乐,进入角色,也能化隔为不隔。赏家乡之音,一旦有会于心,那可真是一种“浃髓沦肌”般的享受。谁叫我们是有绵延几千年文明的中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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