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提琴家杜普蕾：演奏仿佛就是天鹅的绝唱

2011年08月《中国社会科学报》

在所有的器乐演奏家中，女大提琴家大概是最少的，出名的更是寥若晨星。音乐家学乐器的年龄都很小，想想大提琴那么一个庞然大物，小女孩如何操控得了？但英国有个小女孩，两岁时第一次听到大提琴发出的声音后，便执意要玩这家伙。父母无奈，只得为她量身定做了一把小号的，从此她就着了迷，后来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女大提琴家——她就是杰奎琳·杜普蕾。

1945年，杜普蕾出生于牛津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自幼便显露出非凡的音乐天才。1953年经人介绍，师从英国著名大提琴家威廉·浦力兹。1956年又前往瑞士、莫斯科，求教于卡萨尔斯和罗斯托罗波维奇。1961年，16岁的杜普蕾在伦敦首次登台演出，大获成功，乐坛为之轰动。之后她与钢琴家科瓦塞维奇合作，为百代唱片公司（EMI）录制唱片。1965年，她与著名指挥家巴比罗利指挥的伦敦交响乐团合作，录制了《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这次录音让年轻的杜普蕾名扬天下，跻身于一流大提琴家的行列，也成为大提琴录音史上不朽的经典。

许多人知道杜普蕾，都始于《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我也不例外，迄今拥有她演奏该曲的四个录音，分别由巴比罗利、切里比塔契和巴伦波依姆指挥。其中，巴比罗利和她在1965年、1967年合作录制了两次，都是演出实况，伦敦交响乐团在巴比罗利的出色指挥下，很好地发挥了乐曲的抒情性，引子过后，大提琴一出场就以沉厚宽广的音色抓住了听众。随着主题的发展，凄美的旋律迅速将情绪推向悲怆的顶峰。我第一次听到这里，就被那深刻的悲剧感所震撼，忍不住两眼尽湿。后来我每听这款录音，都不由得感叹，年纪轻轻的杜普蕾怎么有如此的力量，将埃尔加音乐的悲情全都倾吐出来？她的琴声仿佛有一股魔力，每一个音符都弹落在你心上，震动你的心弦。

杜普蕾在20岁时，就已是一位技巧和悟性都非常高的大提琴家，对音乐的掌握精准而有力，运弓自信而果断，仿佛这首曲子就是她自己创作的，尽情地挥洒着自己的感情。而巴比罗利的管弦乐协奏，也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迷人的音乐性，衬托着杜普蕾的大提琴，让她毫无顾忌地发挥，最终达到人琴合一的境界。这真是一款极完美的录音，从此许多大提琴家都不敢碰这首曲子，他们清楚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绝不可能超越杜普蕾。罗斯托罗波维奇甚至说，《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只要杜普蕾这一个录音就够了。事实上，他迄今为止也没有录制过该曲，正如李太白登黄鹤楼时所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的确，其他大提琴家的录音我也听过几款，终不如杜普蕾的听来有感觉。她的旋律拉得阴郁低回，但音色却饱满异常，始终超出乐队，抓住你的心，仿佛繁华盛宴上一个忧郁的女郎，吸引了所有宾客的目光。一个年方二十的姑娘，何以能体会埃尔加悲绝的悽怆？只能解释她是天才，或许还有天性里的某种悲剧性吧。

杜普蕾曾说过，《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其实不是她最喜欢的曲目，因为太伤感了。“它好像是凝结的泪珠。”每当演奏到慢板乐章时，就感觉自己的心被撕成了碎片。据说，匈牙利大提琴家斯塔克与友人一起在车上的广播里听到杜普蕾的演奏，当时他并不知道是杜普蕾，听完后对友人说：“像这样将所有复杂矛盾的感情都投入到大提琴里去演奏，恐怕是活不长的。”后来他对大提琴家秦立巍说，自己非常后悔当时那么说。是啊，当时不过是随口戏言，不幸一语成谶。正当演奏事业如日中天时，30岁的杜普蕾突患一种极少见的怪病——肌肉多重硬化萎缩症，从此别说登台演奏，就是生活也无法自理。在生命的最后12年里，她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靠指导学生聊慰自己对音乐的热爱。

杜普蕾被病魔缠身17年，1987年10月19 日在伦敦辞世。从首次登台到罹疾不出，她的演奏生涯只有短短十年，却留下许多值得珍视的宝贵录音。命运就是这般残酷，在赐予杜普雷天才时是如此慷慨，慷慨得令人嫉妒；而一旦剥夺，又是那么彻底，不给她留一点发挥天才的可能。杜普蕾死后三个月，祖宾·梅塔指挥《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演奏到第三乐章时，忍不住悲从中来，几乎不能完成指挥。大提琴手问他，是不是想起了杜普蕾？

谁都知道，梅塔、祖克曼、巴伦波依姆是一起出道、多年合作的密友。杜普蕾与巴伦波依姆结为连理，是当时乐坛瞩目的金童玉女。巴伦波依姆12岁就能一气连奏八场，弹遍贝多芬全部24首奏鸣曲，轰动伦敦城，也绝对是个少年天才。但杜普蕾的灵气却让巴伦波依姆的才华黯然失色。1973年，梅塔在伦敦最后一次与杜普蕾合作。1988年后，他再也沒有指挥过《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对他来说，杜普蕾的演奏仿佛就是天鹅的绝唱。

1998年，英国发行了阿南德·塔克执导的杜普蕾传记影片《她比烟花寂寞》（或译《狂恋大提琴》），让所有影迷都为之狂热，她的唱片也畅销一时。由于影片改编自杜普蕾姐姐出版的杜普蕾传记，特别展示了杜普蕾生活中鲜为人知的性格乖戾、非理性的一面，引起很大争议。如果影片所叙述的杜普蕾离真实不远的话，那么杜普蕾的性格中确实有着某种非理性和叛逆的倾向。现代社会的艺术生态，已扭曲了艺术家的生活方式，将他们变成一批为赶场而疲于奔波的旅人，从少年时代就开始过一种表面繁华而内心孤独的漂泊生活。影片中出现的杜普蕾仇视大提琴，甚至将它撂在阳台上受冻的情节，是她内心无法克制的焦躁与戾气的流露。对爱的渴求和缺乏爱的现实，使她过早地体验到人世的孤独和悲凉，这就是她小小年纪便能驾驭埃尔加为悼念亡妻而作的大提琴协奏曲的奥秘，她的琴声饱含了超出她年龄和经历的绝望的生命体验。蒋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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