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Overview

10年来朱亦兵大提琴乐团由最初的6人、8人发展到现在的12人,走遍了中国二三十个城市,举办了300多场以普及为主的音乐会,曾多次代表中国室内乐走出去,受邀参加国外的音乐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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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亦兵 Chu Yibing 中国著名大提琴家

时间:2015-12-29 14:29 成都日报

十年,将一个音乐家前半生的一帆风顺,演变成了风云沧海。十年前,旅欧21年的朱亦兵放弃高薪优裕的生活,回了国。十年来,除了教学,朱亦兵成立了大提琴乐团,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在没有任何经纪公司和体制支持的前提下,把音乐和真情带给没有机会接触艺术的人们,成为人们眼中“走街串巷的卖艺人”。

本期嘉宾

朱亦兵,13岁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灌制了“文革”后中国第一张西洋乐唱片。17岁考入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是法国当代大提琴演奏家莫里斯·让德隆的关门弟子,以第一名的成绩成为继冼星海、马思聪后第三位毕业于此的中国学子。曾担任欧洲传统大型交响乐团之一瑞士巴塞尔交响乐团首席大提琴15年,同时客席担任德国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首席大提琴。2004年回母校中央音乐学院担任教授并成立大提琴乐团。

故事 “特别早地接触乐器”

音乐之家的神童

2004年回国前的朱亦兵在古典音乐界已达到了连欧美音乐家也要赞叹的成就。

朱亦兵在家庭熏陶下,很小就被关在琴房练琴,12岁就录制了自己的第一张大提琴唱片,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连续5年10个学期获三好与全优生,上世纪 80年代初就能拿到500元奖学金,1983年到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深造,23岁时考上瑞士巴塞尔交响乐团,成为当时欧洲传统大交响乐团中最年轻的大提琴首席,那一年他的薪水折合人民币150万元。此后的20年,朱亦兵随乐团走遍世界各地,生活优裕。各种音乐会、演出让朱亦兵无法停下来思考这种生活的意义,或者这就是一个职业演奏家的全部意义。但朱亦兵自己并不快乐,觉得不过是在完成一份工作而已。

在外人看来光鲜的生活背后,朱亦兵的内心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郁闷。说到底,学习大提琴在朱亦兵那个音乐家庭几乎是别无选择的选择,但他自己的兴趣却是音乐以外的有趣的东西,历史、动物,甚至体育,他甚至还练过一阵子体操。体操教练说,很少看到没开始练身体素质就这么好的人,朱亦兵说,这可能归功于他四分之一的瑞士血统。

朱亦兵的姥姥是瑞士人,上世纪30年代在美国与朱亦兵的姥爷相爱,后回国定居,生女王耀玲。王耀玲成为中央音乐学院钢琴教授,与大提琴教授朱永宁结为百年之好,生了有四分之一瑞士血统的朱亦兵。有人说他长得像童年的莫扎特。

“特别晚喜欢音乐”

35岁才从心里爱上音乐

1976年,10岁的朱亦兵已拉得了一手好琴,很小的年纪就把北京所有音乐殿堂级的音乐厅拉遍了,但他并不享受,留在记忆里的,不是登台演出的愉悦和接受赞美的荣耀,“根本不记得拉了些什么,唯独记得每次音乐会跟着爸爸妈妈去吃夜宵的细节。记忆是情感记忆,如果你对什么不动心,那么你记不住它。”

真正对音乐动心,朱亦兵觉得是差不多到了三十五六岁的时候。朱亦兵记得17岁刚到巴黎时,莫里斯老师听完他拉琴,说,拉琴你没必要跟我学了。朱亦兵以为自己被拒绝了。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转悲为喜,“我们倒是可以一起谈谈音乐。”但朱亦兵真正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却是在三十五六岁。“因为那时我还没有用心感受事物的习惯,就像现在的教育,”朱亦兵指指心口,“我们是从规矩、纪律和管理开始,但这不是根本,根本的是人心。”

让朱亦兵开始这种思考的是一群德国大学生。当时他担任一所德国大学乐团的指挥,学生中没有一个是音乐专业的,却知道一首舒曼的交响曲源于歌德的诗。朱亦兵虽能将曲子演奏得精熟,对此却一无所知。“当时我很震撼,如果我只能把曲子演奏得好,我也只是个拉琴的。但当我知道了这首诗,它的韵律、它的美,我就能更好地感悟音乐。”

朱亦兵说,吹拉弹唱只是制造好听的声音,但音乐是心灵的一种感悟。社会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吹拉弹唱的,但需要音乐家,需要传播美的人。我们学的应该是音乐,吹拉弹唱只是手段,远远不是音乐。

“特别早地接触乐器,特别晚喜欢音乐,”这个意识上的变化彻底改变了朱亦兵,“以前我觉得完成了任务,且比别人更快更好地完成任务,我就是优秀的,原来不是那么回事。琴技如何、挣多少钱、享受多么好的生活都不重要,音乐才是出发点和终结点。”

“人生第一次真正的冲动”

放弃高薪离欧回国

2004年,一家四口、两把大提琴、6张机票,朱亦兵回到了北京。随后到来的,还有一个集装箱内的249个打包好的箱子和家具,大到桌椅灯具,小到孩子床上的装饰品,印满的,是朱亦兵20多年瑞士生活的印记。至今还有人觉得朱亦兵一定是疯了,天堂一样的瑞士、著名交响乐团的首席职位、拿着欧洲乐团中数一数二的高薪、一家人享受着高福利的生活,就这样扔了!

为什么回国?这是朱亦兵回国十年以后,被问过上百遍的问题。久而久之就说一句:即便在天堂里,人也有郁闷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想改变自己人生的一些 “什么”,也不知道这些改变会带来好还是不好的结果,就是冲动。“是我人生第一次真正的冲动。以前的生活都是用脑子精密计划的,那次的决定是第一次用本能操作自己,这才发现本能是多么美好。”“有多美好?”“这10年我在活着,醒着活着。”

不管朱亦兵如何不耐烦又尽量耐烦地回答这个问题,总之都无法让人满意,就算他的好朋友、小提琴家陈响至今也无法理解朱亦兵为什么要回国。朱亦兵说,首席,高薪,空气,这些在很多人,尤其是音乐家一生追求的最高成就,自己在太早的时候就得到了,突然有一天,发现同事交流的话题集中在还有几年退休,退休后去哪儿玩,而他掐指一算,自己离退休的日子不仅尚远,而他在乐团的位置似乎也再无追求的空间。难道剩下的时光就是重复演奏等待退休?朱亦兵觉得不寒而栗。

最后促使朱亦兵下决心回国的,是中央音乐学院邀请他回来办讲座。回想那一次的情景,朱亦兵心情复杂,“在我的生长之地,用中文给孩子们示范演奏,让我感觉非常亲切,但最终感觉极其不好,和孩子们的交流没有给我带来兴奋而是沮丧。中国社会发展了,高楼建起来了,汽车都快飞起来了,可我怎么从孩子们的眼神里看到几十年前离开学校时的自己呢?其实这个世界一丝一毫都没变,因为情感和精神上没有变。我被震住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音乐无高雅低俗之分,只有感人与否之别”

上山下乡普及音乐

工作时间,朱亦兵是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给学生讲得最多的不是如何拉得好,而是学会“做人”。“我坚定地认为,人从娘肚子里出来时,是一个完完整整的、被上天赋予直觉的健康生命,娘肚子里的温暖没了,我就叫唤,要拉撒了我就喊,肚子饿了我就闹。这种感悟一切的直觉被我们的教育弄没了,中国孩子太腼腆,等克服了腼腆,生命的一半都过了。”

他用这么多年的体悟告诉孩子们,要做自己,“我也可以再进入乐团,走职业演奏家的路,但我就是喜欢室内乐,就想让孩子们交流起来。”

“很多东西都需要我们用生命去感悟,但中国人几千年来总是在听前辈讲,这也是伟大的文化带给我们的负担:还没活,先‘懂’一大堆道理,在感悟生命、见识天地之前,就谦虚得一塌糊涂。人只有见识越多,闯荡、消耗、挥发、燃烧生命之后才能真正安静、谦虚下来。中国人现在的浮躁是因为我们的文化告诉我们要安静、要谦虚,但最后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反的。”

对朱亦兵这些观念,反对的不喜欢的大有人在。渐渐地,他学会了适应环境,按规矩好好上课,好好打分,当一个好好教授。但一到属于自己的时间,他就放肆地做自己想做的了。成立朱亦兵大提琴乐团,就是其中一件。

10年来朱亦兵大提琴乐团由最初的6人、8人发展到现在的12人,走遍了中国二三十个城市,举办了300多场以普及为主的音乐会,曾多次代表中国室内乐走出去,受邀参加国外的音乐节。除了在学校、剧场演出,乐团还出现在银行大厅、飞机塔台和故宫,还曾坐火车两天两夜到达拉萨。哪里需要音乐,朱亦兵大提琴乐团就可以上山下乡,在所不惜。

在10年的室内乐普及之路上,朱亦兵遭遇了诸多不解、嘲笑、排斥和侮辱,这些让他感悟到生命中从未想象过的心境,“我终于明白,这些都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和信任,我感恩无比。”

对于很多观众,“艺术”二字等同于“不懂”。“我的第一张专辑上就写着,‘音乐无高雅低俗之分,只有感人与否之别。’我希望大家都来关注像我们这样出入社会和群众舞台的艺术团体,看看我们在做什么,听听我们的音乐,哪怕有一个人通过我们的演出感受到了音乐,我就无限感恩。”

谈到归国10年的感受,朱亦兵用一句话高度概括,“前半生的一帆风顺演变成风云沧海。”

在成都登台演出前,朱亦兵在朋友圈里说:“我们总想改变别人,改变社会,甚至改变世界,这些都是妄想,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让别人改变自己。这一点,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我还在坚持。”

采访手记

朱亦兵这次来成都演出前,我并不知道朱亦兵何许人也。尽管,他作为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已差不多40年。神童、出国、世界一流交响乐团首席、回国、音乐教授、走街串巷卖艺的大提琴乐团,见到他之前在文字、视频里得到的信息,简直像在看一部剧情丰富的电视连续剧,且主人公没有传达出啥时让这出戏落幕的意思。

折腾,精力旺盛,是没见到朱亦兵之前得到的印象,但真正见到朱亦兵后,才知道人类现有的词汇似乎都不足以形容他。精力充沛是显而易见的。头晚的航班半夜到达,睡了仅几个钟头,“睡觉、休息是天底下最累的事情,”朱亦兵的回应让人愕然,“我吃饭也是没有固定时间固定几顿,饿了就吃”“我觉得专注是违反人性的,人天性是不专注的,能够专注的人只有两种:一个是傻子,一个是天才,所以要求学生规规矩矩在课堂听课是不人道的”……一天下来,感觉脑袋像被做了一次瑜伽,放松、轻快。很喜欢听朱亦兵的北京话,保留着现在已经很少能听到的老北京的韵味,热热乎乎透透亮亮,不知道这是不是跟他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出国有关系,他的北京话就停留在了那个时刻。

说实话,我似乎热爱上了听朱亦兵说话胜过了听他拉琴。当然,朱亦兵的琴声之美是毋庸置疑的,好喜欢他演奏的那种状态,乐音仿佛不是从琴弦,而是从他心里流出一般,直往人心里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钻。

朱亦兵对人也非常有带动性,像一台发动机,一点燃一启动,周遭一下就活了。演出之前看他和钢琴伴奏排练,他的那些语言,太刺激了,“你太老实了,不要想你是在伴奏,就我们俩的事,一定要咬在一起抱在一起死在一起”“走走走,艺术就是瞬间从开水变成冰块”“水一样的火”“一定要把自己撕烂,不撕烂别人要撕烂你”“最后弹的是颜色,弹的是味道”……说的是音乐,似乎又不全然是音乐。

“我不喜欢独奏者,对成为独奏家没有兴趣”“我不喜欢练琴,每天在琴上练习几个小时而后成为大师,我不愿意。”在演出完的火锅庆功宴上,听到朱亦兵这些话我已不奇怪了,也理解了他为什么会成立大提琴乐团。我觉得,在这个阶段,对朱亦兵而言,音乐不是最重要的,或者准确说,乐器不是最重要的,演奏得怎样不是最重要的,这些只不过是他和人沟通的媒介,沟通的目的,他想让人成为人本来的样子,再来谈音乐以及所有的一切。

告别时,朱亦兵说,我不管别人会怎样,大海中只有我这一滴淡水,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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