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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音乐 Classical Music |
时间:2017-02-22 00:07 新芭网 傅雷
摘自《傅雷家书》
“只有真正纯洁的心灵,才能保证艺术的纯洁。”
“真正的古典精神是富有朝气的、快乐的、天真的、活生生的,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由自在,像清冽的空气一般新鲜。”
“艺术家要提防两个方面:一是僵死的学院主义,一是低级趣味的刺激感官。为了预防第一个危险,需要开拓精神视野,保持对事物的新鲜感;为了预防第二个危险,需要不断培养、更新、提高鉴别力(taste),而两者都要靠多方面的修养和持续的警惕。”
classic(古典的)一字在古代文法学家笔下是指第一流的诗人,从字源上说就是从class(等级)衍化出来的,古人说classic(古典的),等于今人说first class(头等);在近代文法学家则是指可以作为典范的作家或作品,因此古代希腊拉丁的文学被称为classic(古典的)。我们译为“古典的”,实际即包括“古代的”与“典范的”两个意思。可是从文艺复兴以来,所谓古典的精神、古典的作品,其内容与涵义远较原义为广大、具体。兹先引一段Cecil Gray[塞西尔·格雷](1895—1951,英国评论家和作曲家)批评勃拉姆斯的话:——
“我们很难举出一个比勃拉姆斯的思想感情与古典精神距离更远的作曲家。勃拉姆斯对古典精神的实质抱着完全错误的见解,对于如何获得古典精神这一点当然也是见解错误的。古典艺术并不古板(或者说严峻,原文是austere);古典艺术的精神主要是重视感官(sensual一字很难译,我译作“重视感官”也不妥),对事物的外表采取欣然享受的态度。莫扎特在整个音乐史中,也许是唯一真正的古典作家(classicist),他就是一个与禁欲主义截然相反的人。没有一个作曲家像他那样为了声音而关心声音的,就是说追求纯粹属于声音的美。但一切伟大的古典艺术都是这样。现在许多自命为崇拜‘希腊精神’的人假定能看到当年巴德农神庙的真面目,染着绚烂的色彩的雕像(注意:当时希腊建筑与雕像都涂彩色,有如佛教的庙宇与神像),用象牙与黄金镶嵌的巨神(按:雅典娜女神就是最显赫的代表作),或者在酒神庆祝大会的时候置身于雅典,一定会骇而却走。然而在勃拉姆斯的交响乐中,我们偏偏不断地听到所谓真正‘古典的严肃’和‘对于单纯sensual beauty[感官美]的轻蔑’。固然他的作品中具备这些优点(或者说特点,原文是qualities),但这些优点与古典精神正好背道而驰。指第四交响乐中的勃拉姆斯为古典主义者,无异把生活在荒野中的隐士称为希腊精神的崇拜者。勃拉姆斯的某些特别古板和严格的情绪mood,往往令人想起阿那托·法朗士的名著《塔伊斯》(Thais)中的修士:那修士竭力与肉的诱惑作英勇的斗争,自以为就是与魔鬼斗争;殊不知上帝给他肉的诱惑,正是希望他回到一个更合理的精神状态中去,过一种更自然的生活。反之,修士认为虔诚苦修的行为,例如几天几夜坐在柱子顶上等等,倒是魔鬼引诱他做的荒唐勾当。勃拉姆斯始终努力压制自己,不让自己流露出刺激感官的美,殊不知他所压制的东西绝对不是魔道,而恰恰是古典精神。”(Heritage of Music《音乐的遗产》p.185—186)
在此主要牵涉到“感官的”一词。近代人与古人(特别是希腊人)对这个名词所指的境界、观点大不相同。古希腊人(还有近代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以为取悦感官是正当的、健康的,因此是人人需要的。欣赏一副美丽的图画,一座美丽的雕像或建筑物,在他们正如面对着高山大海,春花秋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吹拂着纯净的海风一样身心舒畅,一样陶然欲醉,一样欢欣鼓舞。自从基督教的禁欲主义深入人心以后,二千年来,除了短时期的例外,一切取悦感官的东西都被认为危险的。(佛教强调色即是空,也是给人同样的警告,不过方式比较和缓,比较明智而已。我们中国人虽几千年受到礼教束缚,但礼教毕竟不同于宗教,所以后果不像西方严重。)其实真正的危险是在于近代人(从中古时代已经开始,但到了近代换了一个方向)身心发展的畸形,而并不在于sensual(感官的)本身:先有了不正常的、庸俗的,以至于危险的刺激感官的心理要求,才会有这种刺激感官的东西产生。换言之,凡是悦目、悦耳的东西可能是低级的,甚至是危险的;也可能是高尚的、有益身心的。关键在于维持一个人的平衡,既不让肉压倒灵而沦于兽性,也不让灵压倒肉而老是趋于出神入定,甚至视肉体为赘疣,为不洁。这种偏向只能导人与病态而并不能使人圣洁。只有一个其大无比的头脑而四肢萎缩的人,和只知道饮酒食肉,贪欢纵欲,没有半点文化生活的人同样是怪物,同样对机体有害。避免灵肉任何一方的过度发展,原是古希腊人的理想,而他们在人类发展史上也正处于一个平衡的阶段,一切希腊盛世的艺术都可证明。那阶段为期极短,所以希腊黄金时代的艺术也只限于纪元前五世纪至四世纪。
也许等新的社会制度完全巩固,人与人之间完全出现一种新关系,思想完全改变,真正享到“乐生”的生活的时候,历史上会再出现一次新的更高级的精神平衡。
正因为希腊艺术所追求而实现的是健全的感官享受,所以整个希腊精神所包含的是乐观主义,所爱好的是健康、自然、活泼、安闲、恬静、清明、典雅、中庸、条理、秩序,包括孔子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怨的一切属性。后世追求古典精神最成功的艺术家(例如拉菲尔,也例如莫扎特)所达到的也就是这些境界。误解古典精神为古板,严厉,纯理智的人,实际是中了宗教与礼教的毒,中的禁欲主义与消极悲观的毒,无形中使古典主义变为一种清教徒主义,或是迂腐的学究气,既所谓学院派。真正的古典精神是富有朝气的、快乐的、天真的、活生生的,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由自在,像清冽的空气一般新鲜;学院派却是枯索的,僵硬的,娇柔造作,空洞无物,停滞不前,纯属形式主义的,死气沉沉,闭塞不堪的。分不清这种区别,对任何艺术的领会与欣赏都要入于其徒,更不必说表达或创作了。
不辨明古典精神的实际,自以为走古典路子的艺术家很可能成为迂腐的学院派。不辨明“感官的”一字在希腊人心目中代表什么,艺术家也会堕入另外一个陷阱:小而言之是甜俗、平庸;更进一步便是颓废,法国十八世纪的一部分文学与绘画,英国同时代的文艺,都是这方面的例子。由此可见,艺术家要提防两个方面:一是僵死的学院主义,一是低级趣味的刺激感官。为了预防第一个危险,需要开拓精神视野,保持对事物的新鲜感;为了预防第二个危险,需要不断培养、更新、提高鉴别力(taste),而两者都要靠多方面的修养和持续的警惕。而且只有真正纯洁的心灵,才能保证艺术的纯洁。因为我上面忘记提到,纯洁也是古典精神的理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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