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咏言：用优雅，挥动人生的指挥棒

《瑞丽伊人》2015年6月刊

他出生音乐世家，祖父是一代船商，他的家族有中国第一个芭蕾舞演员、第一位女马拉松跑者，师从鲁迅的著名左翼导演；他的起源，生而就跟金钱、冒险和艺术联系在一起。

他在上世纪80年代赴美国耶鲁大学和朱丽亚音乐学院深造。作为指挥家，他曾与众多白金销量唱片的艺术家们合作——马友友、帕尔曼、汉德克思、卓克曼、郎朗等。他现任北德国家交响乐团首席客席指挥,这是第一个华人在德国A级乐团里担任如此位置。

他热爱红酒，网球、雪茄，追求精致生活，崇尚高雅与完美，却不失美式的顽皮和幽默。作为中央音乐学院乐队学院（EOS学院）院长和北京现代音乐节音乐总监，出生上世纪50年代的他，一直保有一颗热烈跳动、时刻准备全情投入的年轻心。

胡咏言：用优雅，挥动人生的指挥棒

PART ONE 人生永在迷失

胡咏言出生于上海的一个音乐家庭，父母都曾是上海交响乐团团员。两个伯父也喜欢音乐，分别在国立音专学习圆号和声乐；胡咏言从小就在父亲的排练场和电唱机旁耳读目染，以至于参加中央音乐学院考试时，他拿出音乐四重奏的习作，老师都很震惊，这个事迹还发表在当时的《人民日报》上。

极少有人知道的是，他那从事船舶国际贸易的外祖父，在音乐上也造诣极深，“我的小提琴是跟他学习的。他是19世纪50年代的嬉皮士，精通多国语言，组建自己的商业帝国。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了，日本人想跟他做生意，他不愿意，就把船厂卖了，投资我大伯父拍电影。”

卖掉祖业拍电影，这在今天也是先锋的事情。而先锋，却一直是胡咏言家庭的代言词。这位咏言嘴里的“大伯父”，曾是鲁迅学生，跟随夏衍走入文化圈，成为在三十年代上海才华横溢的左翼编剧和导演，其夫人是著名电影演员龚秋霞；大姑姑胡蓉蓉在全民裹小脚的年代，成为中国第一位跳芭蕾舞之先驱，解放后还任上海舞蹈学校校长和上海芭蕾舞团团长，是开创中国芭蕾先河的重要人士；小姑姑是上海最著名的马拉松跑运动员，颠覆了那个年代对女人“笑不露齿、二门不迈”的定义。

胡咏言幼年也曾困惑，这种“从灵感中启程，随时决定全情投入挑战”的家族精神是如何来到的？28岁，他赴美求学，长达二十年的旅美生涯让他从本质上深深理解了自己的家族。

“当时我怀揣着一百美金，就到了纽约。我们那一批去美国的人，现在还活跃在大众媒体的，有陈丹青、陈凯歌、谭盾、马友友等等，大家都是one way ticket，带着兴奋和迷茫一头扎进了那个完全陌生、被神化又异化的国度，也在那个巨大、匆忙、形色的大都市沦陷。

胡咏言在纽约的第一站，就是找到了艾未未，当时的艾未未，是整个华人艺术家的中转站，所有华人艺术家都通过他彼此联系，胡咏言和艾未未 “一起度过了很多个美好的夏天。”

就胡咏言而言，艾未未的存在就像上帝的一场行为艺术，他展现了嬉皮艺术家的精髓：无规则、蔑视传统、永葆灵感。到艾未未家第一天，胡咏言表示很饿，艾未未说，冰箱里东西随便吃，胡咏言跑去打开了，里面只有一瓶水。艾未未转身把胡咏言带到耶鲁大学一位著名物理学家的别墅，天花乱坠吹嘘一番，胡咏言便糊里糊涂享受了一顿盛宴。“在那些贫困的日子里，打扮得衣冠楚楚跑到一个完全没听过的画展上，对着画家赞美一番、饱食一顿，出来后嘲笑这个画家，是我们常干的事儿。我们有很多机会可以赚钱，但我们不屑，口袋里没有一个子儿的时候，我和谭盾就到第五大道去拉琴，艾未未他们在街对面给外国人画人物速写，一天下来赚到不少，再继续日日狂欢，消耗度日。”

在艾未未看来，胡咏言本质是个孜孜不倦探索、对音乐执着到无趣的人，艾未未常常打击他的“美国梦”，甚至觉得耶鲁的文凭也不值一提。但终于一次，他也有求于胡咏言。“90年代，《北京人在纽约》在我们那拍摄，需要一个乐队，美国乐队都是经纪人制，半年前就档期全满。艾未未就找到了我。”跟随剧组辗转的过程，胡咏言一次又一次品尝了艾未未式的随性和颠覆。“美国法律规定，赌场内严禁拍摄，艾未未把我们整个一行拉到拉斯维加斯，这事儿居然就堂而皇之地成了；当时摄影组穷，哪有什么轨道车，艾未未就找来超市购物车，让摄影师猫在车里扛着机器，另一个人推着车围绕主角转圈；最逗的是，摄影组甚至没钱租房，姜文住剧里住的房子就是艾未未的家。但未未的家宽敞明亮，无法表现人物当时生活艰辛的环境，未未一拍大腿，提议把墙整个刷成黑色营造氛围。说干就干，艾未未当时的女友下班一进门就疯了，整个家黑得跟墓地一样算什么事儿！”

一直到今天，胡咏言还记得艾未未的各种趣事：被艾未未24小时不间断的电话吵扰，遂烦躁询问八点前可否不接电话，被艾未未认为“这哥们给我提出了一场行为艺术啊，牛”；顺口说“未未你家怎么连个凳子都没有”，结果是艾未未半夜把胡咏言带到中央公园，让胡咏言帮忙两人齐心协力把一张公共椅子搬了回来。所有胡咏言觉得不安的事儿，在艾未未那里都不值得一提。“我们都尊重他，认为他是现代艺术之父，他身上展现了一种现代艺术的本质哲学，一切都是荒诞的，所有的规则和原则都是笑话。”

这对胡咏言的触动是巨大的，他甚至更加理解了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家族基因——冒险、探索、挑战，“在美国的二十多年我过着没有计划、不知明天的生活，可能人整个的一生，本就是没有计划、不知明天的，人生，就是一场巨大的LOST。我理解了祖辈们的选择，也想好了要成全自己的自由，”

如今的胡咏言，生活在北京，任中央音乐学院EOS学院院长，EOS学院是亚洲第一所乐队学院，更是国内音乐文化格局中一支最具朝气及创新的新生力量。胡咏言希望推动中国乐队文化迈上世界台阶，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葆玖曾倾情加盟EOS合作表演。胡咏言还打造北京现代音乐节，这一切的初衷，都是推广和普及现代音乐。“在美国，现代音乐的发展有着清晰的谱系，如地下岩层一样；而中国没有，大家对音乐的欣赏局限在好听，这太狭隘了。”

生活在以政治为中心的首都，无数海归艺术家感到不适应，但胡咏言却接纳它——“故事不能只有过去，变化是最珍贵的东西。”在一辆玛莎拉蒂旁边有烤着肉串的脏炉子、简陋的水果摊，摆弄着手机贴膜的小贩，胡咏言对类似如此“北京式巨大反差”，表现出来的是理解和宽容。他有苦闷的时候，“因为所有的艺术家都是孤独的，指挥家可能是孤独中的孤独，因为他总是只留给世人一个背影。每当对现实感到无措和失望的时候，我还有我的音乐，我会回到那里，得到治愈和休息。”

PART TWO 爱你在心口难开

胡咏言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他熟知每种衬衣的料子、款式和适用场合的细小区别；他不迷恋奢饰品的标签，他严谨地选择上好的西服布料和裁缝，给自己定制不同场合的套装。他喜欢收集不同款式和颜色的袜子，根据不同的心情和天气，偷偷把这一点自我的小心思，藏在裤腿里。
他非常地幽默，也非常地重视幽默。拍摄过程中，中央音乐学院门卫为他毕恭毕敬打开不常用的小指挥厅的大门，询问事由，他洒脱告知，“来拍婚纱照”；拍摄音乐学院王府外景的时候，一位路人为自己总档到镜头尴尬，胡咏言却反过去宽慰他，“有你这照片才成了风景。”

胡咏言说，他非常喜欢美国的脱口秀节目，《周末夜现场》、《艾伦脱口秀》，“他们对政治的反应非常快，严肃的沉重的尖锐的，都可以用一个幽默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在脱口秀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嘲，首先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观众就会放松下来，你也会变得柔和。”
胡咏言永远跟年轻人保持着一种共同频率，这种频率不是外表上的生硬追赶，而是永远保持着朝气、骄傲、渴望的状态。EOS乐团成立十年之际，年轻的学生们纷纷为如何庆祝提出建议：聚餐、开派对、公开演出；胡咏言别出心裁地提议，所有EOS成员共同拍摄一组《名利场》封面风格的大片。拍摄那天，大家浓妆艳抹、批貂戴钻，身为亚洲乐队新一代的骄傲和一点点狂放，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拍摄那天，我给大家每个人带了一瓶酱油，放在脚下。在成片里，要仔细看才看出来。这个酱油寓意，虽然成立十年，我们依然是中央音乐学院最年轻的群体、被音乐界慢慢接纳的新生团队，我直接戏为，打酱油。”

胡咏言中央音乐学院的同学说，当年的他是一个很讨女孩子喜欢的人。其实，现在的他仍然会让人过目不忘。没有工作的时候，他打网球、喝红酒和抽雪茄。红酒和雪茄，帮助他安静地思考；打网球帮助他保持身材和体魄，以及在艺术之路上需要的漫漫毅力。在今天的中央音乐学院，依然有各种关于他的传说，哪一届的女孩钟情于他，苦苦等待多年。而对于这样的传言，他只是一笑而过。

他说，“艺术家注定是不幸福的。”

这样的论断，多多少少受到原始家庭的影响。尽管出生世家，但胡咏言父母的婚姻并没有获得成功，因为从小因为单亲家庭的影响，胡咏言要常常接触新的生活环境，很早就学会尽快让别人接受自己，学会与人沟通。“我从16岁起就一个人生活，四处漂泊，养成了四海为家的习惯，至今不喜欢和别人住在一起。回国以后，多数时间住在酒店里。”
这份自童年开始的自我和敏感，也影响到了胡咏言的人生。他结婚很晚，36岁才遇到爱人，对方是美国音乐家，38岁，他们诞下爱女。遗憾的是，这段婚姻没有走过7年之痒，在1998年，胡咏言和对方和平分手。

回顾这段婚姻，他表现出了对彼此足够的尊重——“婚姻对每个人都是艰难的，对于艺术家，更为艰难。婚姻中所有关于幸福的标签，对于艺术家也许都是束缚，自我和责任严重对立的时候，继续就变得很难。”分手将近二十年，胡咏言跟前妻依然是很好的朋友，两个人为了孩子的事情经常沟通；同为音乐人，甚至会为对方取得更好的成就鼓掌。胡咏言感慨，“这些年反而跟前妻相处越来越融洽，真是应了那句话，有些人，也许更适合做朋友。”

作为一个丈夫，胡咏言也许不是完美的；但作为一个父亲，胡咏言却倾尽了自己所有的心力。自女儿出生，胡咏言就亲力亲为洗尿布、哄睡，即便与艺术家朋友们去酒吧喝酒，也要带着这个小情人；离婚时，胡咏言提出的第一个请求就是，即便婚姻失败，也希望跟对方继续合作，做合格的父母。

如今的女儿，已经出落一个亭亭玉立的混血美人，就读于纽约大学阿联酋分校，目前正在CNN位于阿布扎比的新闻中心实习，说起女儿，胡咏言脸上洋溢着只有骄傲——“她最近在写一篇关于死海里的鱼受捕猎方式影响的科普文，为了这篇文章，她每天四点就到捕鱼现场，搞得一身鱼腥味……她精通英语、中文、阿拉伯语和西班牙语，看待问题兼顾东西方的文化特点，她的观点，曾经引发《时代》杂志的一场论战。我觉得，她已经找到了自己合适的道路。”

胡咏言即将走到甲子之年。他有稳定的女友，也非常珍爱对方的孩子，视同己出，但对于婚姻，他变得谨慎。他说，婚姻并不是唯一证明爱情的方式。“我们那个年代，有很久隽永的爱情，十几岁经人介绍就相爱，然后平淡一生，如一汤一面，清淡见底。但我也见到了太多的婚姻，在艰难的时候可以相濡以沫，物质发达后，所有的美好反而没了……婚姻是个谜语，每个人的谜底都不一样。但爱情不是，爱情对每个人都是公平和敞开的，人可以在九十岁再被爱情击中，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品尝到爱情最美的滋味。”

Q&A

1、怎么评价上世纪80年代，您漫长的海外青春时光？
那是真正朦胧、梦幻、理想主义的时代。

2、爱情这件事，到底是选择少好一点，还是选择多好一点？
真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人可能婚姻和睦，但一辈子没有遇到过爱情中的无措、激情、不可控；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在爱情里颠沛流离，但他寻找到自己……爱情给每个人的礼物是不一样的，你只有亲手拆开包装。

3、出生音乐世家，女儿却没有选择音乐作为职业，您有遗憾吗？
从小她就展现出阅读天赋，我们在喝酒的时候她自己静静在一边看《苏菲的世界》。我什么都跟她商量，两岁就让她自己选穿什么衣服……我永远尊重她自己的人生。遗憾的私心也有一点，她无法真正地、深刻地欣赏马勒交响曲。

4、男人最重要的一个品质是什么？
幽默，它让我们谦恭，但不失智慧和真诚。

5、您的艺术观是怎样的？
艺术是人创造的，但它又从本质上告诉我们，人没有办法掌握灵魂，即便在“音乐”这样完全虚拟的国度，彻底的掌控也是不可能的。艺术，因让我们意识到敬畏而高贵。

6、对于自己的学生，你想告诉他们什么？
要懂得音乐，不如说要去懂得音乐背后的人。音乐学院有各种课程，有的课程看来极为“幼稚”，而有的课程你连课程的题目都搞不懂，SO WHAT，学音乐是学如何懂人——懂人性的一切。

7、给我们推荐一部最近看的电影吧。
崔健导演的《蓝色骨头》。近年来最有思考的文艺片，它里面有句话，“权力和金钱已经腐蚀了艺术，更可怕的是艺术家已经不再自身质疑和批判，他们开始相信权力与金钱，并把艺术刻在了权力金钱的钱币后面，打造了一枚更为漂亮的人生掷币。”

8、您相信命运吗？
我对此有所保留，或者说，我的人生还没有达到那个高度。毕竟，音乐的世界还有太多的未知等待我去探索，我不能找个借口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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