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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的7月17日,上海的天气很热,但那晚的艺海剧院却坐得满满的,乐迷们怀着兴奋而又急切的心情,等待着林克昌时隔二十年后,再度指挥上海交响乐团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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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昌 Kek-Tjiang Lim 华裔指挥家

时间:2017-06-18 01:59 音乐爱好者 任海杰   唐若甫

题记 2017年6月15日,著名华人指挥家林克昌先生在澳大利亚墨尔本去世,享年89岁。林先生是第一位在世界乐坛享有声望的华人指挥家。笔者有幸在2005年的4月采访过林先生。以下是当时采访的实录。

林克昌先生林克昌先生

“我不是东方的卡拉扬,

我是中国的林克昌!”

——访著名华人指挥家林克昌

文 / 任海杰   唐若甫

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2004年的7月17日,上海的天气很热,但那晚的艺海剧院却坐得满满的,乐迷们怀着兴奋而又急切的心情,等待着林克昌时隔二十年后,再度指挥上海交响乐团音乐会。在那晚的音乐会之前,申城的乐迷们就在纷纷传说着林克昌,有些以前曾经听过林克昌音乐会的乐迷更难捺激动之情。对一位华人指挥家如此企盼的气氛,平时很少见到,因此也感染了笔者,所以那天我提前一个半小时赶到艺海剧院,想在演出前采访一下林克昌。但直到离演出还有一刻钟,我在后台还是没见到林克昌的身影,于是只得先进剧场。后来才知,原来那晚堵车,林克昌到艺海时离演出只有五分钟了。

那晚的演出我只能用“震撼”来形容,尤其是下半场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宽阔、舒展、浑厚、激荡,一派大家之气。林克昌的指挥让我彻底信服:《幻想交响曲》确实是一部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品! 

看着舞台上步履蹒跚的林克昌(他曾经做过心脏手术,腿关节不太好,又是高龄,天气又热),不由得由衷感叹:果然名不虚传!

演出后得知,林克昌将于2005年的春天再度来上海指挥上海交响乐团,于是在相隔半年多后,我终于在林克昌下榻的锦江宾馆,等来了这次期待已久的会面。

问:林先生,去年在艺海剧院的那场音乐会震撼全场,给乐迷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请问你有什么“诀窍”,使乐队在短时间内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答:我有秘密啊(笑)。除了在乐队合奏之前抓各声部的分练外,我着重对弦乐演奏员的指法进行了指点和调整,比如如何使用滑音,如何用独奏的指法来运用到乐队的合奏中,如何使用统一的弓法,等等。

问:众所周知,林先生曾经是一位出色的小提琴家,能否谈谈你这方面的经历?

答:我8岁开始学小提琴,15岁进入雅加达广播电台交响乐团,3年后就成为乐队的首席。记得当时在乐队中,我是唯一的华人演奏员。1954年,我参加了罗马国际比赛,是最后进入决赛的3人之一。后来,我又参加了布鲁塞尔国际小提琴比赛,应该说我发挥了自己应有的水平,得到了小提琴大师大卫·奥伊斯特拉赫的赞赏,但由于种种场外的原因,我没有得奖,对此,奥伊斯特拉赫也为我鸣不平,他说:“你的琴声非常出色,你没有得奖是因为其他的因素,但全世界已经知道了你。”(说到这里,林先生在我面前伸开十指——这是一双小提琴家的手?十指是那么的短小),当时奥伊斯特拉赫看着我的双手感叹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短小的手指,竟会拉出这么漂亮的音色。”其实,要知道,我在欧洲十年,每天要练琴6个小时。

问:听说在你的小提琴生涯中,还遇到了著名小提琴大师、音乐家埃乃斯库,并跟随他做了两年的学生?

答:是啊,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埃乃斯库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音乐大师,比传说中的更伟大,只有亲生跟随他才会有深切的体会。他不仅是一位伟大的小提琴家,还是位作曲家,还能指挥,有着全面深厚的音乐休养,是一位音乐哲学家。他上课的形式与众不同,是在一个大厅里进行的,还对外卖票,来听的都是内行,有些还是演奏员、演奏家。所以,跟他学琴时非常紧张,精力需高度集中。他教课时并不是一味谈演奏的技巧,而是着重音乐之间的关系和内涵,比如他在教你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时,就会问你;这段旋律与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和钢琴奏鸣曲中的哪一段有联系?他在教你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时,又会问你:这段旋律与勃拉姆斯的哪一部交响曲中的片断有关系?有时一时答不上来,我就会浑身冒汗,因为台下有这么多人,回答不出来多难堪?因此每次上课前,我都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虽然累,但收获却很大,可以说我所有的音乐理念,都是埃乃斯库传授给我的,并对我以后的指挥生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问:你一开始是学小提琴的,后来怎么会转向指挥领域的?

答:当时我去欧洲学习时,拿的是印尼政府的奖学金,规定3年后要回去的,而那时的印尼乐队很缺指挥,于是我就再学指挥,没想到指挥后来成为了我终身的职业。

问:那么,在学习指挥时,哪位老师给你的帮助最大?

答:有一位叫费莱科·费拉拉的意大利指挥,现在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的指挥技巧非常高超,可惜他的心脏不好,在舞台上指挥时常常要晕倒,所以后来他只能在录音棚为电影配乐。他非常喜欢我,当时在马尼拉开指挥大师班时,他专门为我单独指点。可以说,埃乃斯库和费拉拉是对我音乐生涯影响最大的两位大师,埃乃斯库给了我音乐理念,费拉拉给了我指挥技巧。后来经过我几十年的思考和探索,形成了我自己对音乐的感悟,我把它归纳为“高级音乐”,可以说,在指挥领域,真正懂得这“高级音乐”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现在,更是越来越少了。

问:能解释一下何为“高级音乐”?

(这时候,林先生拿出一本乐谱,那是这次将要在上海演出的《唐璜》。林先生翻开后,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红色的标记。)

答:这些红色的标记就是我要做的工作。一个作曲家在谱上写出音符后,如何通过乐队来表现,这就是指挥的事了。而一个指挥如何演绎,如何诠释,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你也可按常规来做,那就会一般化。而要做得好,做出特色,是要化大力气的。除了要精通各种乐器的性能、精通配器的奥妙外,还要广泛涉略人文、历史、绘画、戏剧、文学,等等,因此,所谓“高级音乐”,是综合性的。有时候我把乐谱研究透彻后,还会弥补作曲家的疏忽,比如,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的第四乐章,它的前面出现过圆号,从音乐的走向和思维进程来说,后面也应该有圆号出现,但老柴写到后面也许忘了,按他当时的身体和情绪状况来看,完全有这个可能,于是,我在后面就加进了圆号,演出结果的反响很好。

问:指挥改动原谱的情况多吗?

答:很少,这可不是随便能做的事,要建立在深厚的研究基础上的,轻易是不能动的。我今年已77了,但为了追求指挥艺术的完美,我每天仍在学习,吸收新的东西。有时睡到半夜,脑海里突然冒出新的火花,我就马上起床,把灵感记录下来。我还读各种书,每个月看《留声机》杂志,听唱片,只要有可取之处的,哪怕是一小点,我都会进行研究。比如最近我听捷杰伊夫指挥老柴第五,里面的鼓声就用得很好。其实,作为一个指挥,是学无止境的,就连卡拉扬也是这样,有一次他为了指挥马勒的交响曲,就特意听了库贝利克的唱片。

问:说到卡拉扬,我就想起当初你在台湾指挥乐团时,反响热烈,被那里的乐评界赞扬为“东方的卡拉扬”。

答:其实,我并不喜欢卡拉扬,他更像是一个政治家、外交家、商人,他在指挥时闭着眼睛,目中无人的样子。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闭着眼睛,怎么与演奏员进行交流?当然,前期的卡拉扬还是不错的,他在伦敦时期的录音还是有价值的。所以,我不喜欢别人称我为“东方的卡拉扬”,我是中国的林克昌!

问:你最欣赏的指挥是谁?

答:福特文格勒。

问:这次你到上海指挥两场音乐会,其中有一场是柴科夫斯基专场,听说你曾指挥过俄罗斯国家交响乐团,录制过老柴第四、第五交响曲的唱片,并获得了广泛的赞誉?

答:是的,但我自己并不满意,因为他们给我录制的时间太少,所以唱片出来后我也没再听过。

问:听说你在国外很早就演出中国音乐?

答:是的,那还是在1976年的时候,我指挥柏林广播交响乐团演出了我们中国的作品《嘎达梅林》和《粱祝》,说起这,还有件让我终身遗憾的事。是这样的,当时演出后,反响很好,他们团的总监很欣赏我,而此时马泽尔刚离开柏林广播交响乐团,于是总监找到我,希望我能接任指挥,但那时我刚携全家移居澳大利亚,孩子的年龄又小,如果到德国,还要重新学德语,适应环境,所以犹豫之下未能接受这一席位,现在想来真是非常的遗憾!

林克昌指挥名古屋交响乐团演奏中国作品的唱片

问:在老一辈的华人指挥家中,你的经历尤为曲折,历经坎坷。

答:1959年,我应中国政府的邀请,回国担任当时的中央广播文工团管弦乐队的音乐指导和首席指挥,同时担任中央音乐学院小提琴教授,我的太太也在中央芭蕾舞团工作。1966年,文革开始,我们受到了迫害,无法工作下去。后来在周恩来总理的特许下,我们全家只得离开祖国,当时走的时候几乎是身无分文,非常惨。即便这样,我们到了国外后,从来不说一句中国的坏话,甚至有美国特工找到我,许我什么利益,我也坚决不说。后来我知道,有一次周总理在一次会议上说,我们要学习林克昌先生的爱国精神。我的爱国是发自内心的。

问:你出生在印尼,已经是第三代华裔了,为什么还有这么深的爱国情怀?

答:我们毕竟是中国人,我们的根是在中国,我的夫人就出生在中国上海。我还看许多历史书,知道我们中国的历史。我们中国近代受别人欺负,抗战八年。日本人很坏。我的岳父早年在日本留学,后来回到上海,日本人要他为日本做事,他不肯,就带全家逃到了印尼,日本人还不放过他,追到印尼,迫害他。日本人很坏!

问:林先生的爱国和耿直是出了名的,听说当年在担任香港爱乐总监时,就有一段拂袖而去的“故事”?

答:是这样的,在一次迎接英国女王为我封爵的派对上,我指挥乐团演奏,女王却迟迟不到。这时候周围的政府官员们都在随意交谈,人声噪杂,似乎视正在演出的音乐会而不见。见此状况,我实在忍无可忍,于是放下指挥棒拂袖而去。事后他们要我道歉,我说应该道歉的是你们!后来在台湾乐队当指挥时,也碰到过这种不尊重艺术、不尊重音乐的事情,我宁愿不干,也不苟且!

林克昌指挥名古屋交响乐团演奏丁善德作品《长征》的唱片

问:听说中国爱乐乐团的成立,你也出了一份力?

答:我做梦都想我们中国哪一天有一个世界一流的交响乐团,1999年底,我曾写信给李岚清副总理,我说40多年前,我应周总理邀请,来指挥中央广播交响乐团,那时乐队的水平很差。40年后,我再来指挥,还是那个水平。中国作为泱泱大国,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像样的交响乐团呢?去信后短短半年不到,中国爱乐就成立了,也许这是个巧合。但我依然很高兴。这次来上海,上交的水平已经比国交好了。上海是个国际大都市,就像是纽约,政府应该加大扶持,乐团应该尽力集资。你们要我来,我很高兴。只要你们要我来,只要我健在,我就会来。我来就是为了提升乐团水平,为国争光,不是为了钱,这里的出场费很少。我在国外能赚的钱多得多。我还是那句话,我希望中国越来越强大,我希望中国有一流的交响乐团!”

问:想对国内的同行再说些什么吗?

答:希望大家要敬业,加强职业素养,对艺术要更加认真,精益求精。还有,最近几年,我们中国选手有不少在国外的比赛中获奖,这固然说明我们的音乐教育取得了成绩,我们的选手具备了一定的实力,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请大家不要忘记:这就是我们国家的强大,这是最重要的后盾,所以得奖了也不要骄傲,要谦虚谨慎,继续努力,艺术的道路是漫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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