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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毅 Yi Mao 古琴演奏家 |
时间:2017-01-02 23:22 北京青年报 雷虎
近年来,古琴正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知和热爱。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乐器之一,古琴的生命力何以能够穿越3000年时光直抵信息时代的人心?在这篇对传世古琴师的寻访故事中,从琴师的手作、匠心中,我们或许能感知一二。
“每次听到什么地方拆房子了,他就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绝大多数时候,听琴的都只有门前的黄狗、梁上的灰猫,还有那些在田间劳作的村民。”
“古琴在古时,是和自己谈心的乐器。现在,却变成了和别人交往的道具。”
《良宵引》引路到“农家”
茅毅,中国古琴学会理事,广陵派第十二代传人、诸城派第六代传人,“精于古琴修复及制作”。
先生的斫琴室地处苏州最南郊,路不好找,以至于我们的车从苏州市区开出四十分钟后最终迷失了方向。好在茅毅先生的徒弟很快发来信息:“从街口的垂柳拐进来,沿着小河边的小巷往里走,走过拱桥时停一下,听一听,顺着琴声走就到了!”
站在路口屏气凝神,凉爽的秋风中还真有古琴的声音,这是一曲奏到尾声的《良宵引》。它来自一栋二层的普通民宅。在茅毅先生徒弟小胡的指引下,我们从后门进屋,首先看到的是堆积在过道里那长长短短的圆木。
“这些都是茅毅先生从各地收购来的琴料!”小胡指着一截房梁模样的旧木头说:“制作古琴以风干百年的陈杉木和桐木为佳,因此茅毅老师在很多地方都安排了‘间谍’,每次听到什么地方拆房子了,他就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穿过放木料的过道就到了堂屋。堂屋的布局和普通的农户家没有任何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农户家墙壁上通常会挂一串串腊肉,而“云雪堂”的墙壁上则挂了一水儿的黑色的古琴;农户家大门口往往伏着一只猫懒洋洋晒太阳,而这儿却摆了一只琴案,有一位着衬衫的年轻人把腰杆挺得笔直,双手在琴弦上拂动,就像柳枝划过水面,看到有人进门,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因为这曲《良宵引》正入佳境。等我们已经端着茶杯喝过三杯了,他才曲毕走过来端着茶汤轻呷慢饮。
趁他饮茶的间歇,摄影师开始观摩那堵琴墙,而我则拿起琴谱不懂装懂。拿起琴谱我蒙了,这琴谱既不是五线谱也非简谱,难道是工尺谱?也不是,明明全是汉字,不过我一个都不认识。经介绍后我才得知,这叫减字谱,是唐末曹柔创造的古琴专用琴谱。这种记谱法使用减字拼成符号,记录左手按弦指法和右手弹奏指法。“茅毅老师要求我们斫琴之前,首先要学会弹琴,弹琴还必须识减字谱。”刚才弹琴的青年小张这时凑了过来,这本厚厚的琴谱是师徒三人的工作调剂。每当他们斫琴累了,三人就轮番上阵,玩一局“高山流水觅知音”的好戏,尽管绝大多数时候听琴的都只有门前的黄狗和梁上的灰猫还有那些在田间劳作的村民。
当三杯饮尽后,茅毅先生终于抵达。拭去头上汗珠,饮过一杯后,他坐在弹案前放开琴谱,开始自顾自地弹起来,弹到兴高处,闭起眼睛摇头晃脑起来。三分钟后,一曲弹尽,他才回过头来和我寒暄:“抱歉,上午在上海举办的古琴雅集,这曲《归去来辞》我悟出新意,所以再练习练习!”
他自己弹得爽了,旁边两个徒弟也手痒了,于是我们便在徒弟们《归去来辞》的琴音里,开始看茅毅斫琴。
乐师“秒变”农夫与木匠
茅毅的祖母高松如,是古琴家、诸城派第五代传人、诸城派大师詹澄秋先生入室弟子。因此他打小便见惯了家里高高挂起的各朝古琴。“不过,真正对古琴有了感觉,是七岁时在广播中听到古琴声后。”于是,茅毅向家人提出跟祖母学琴。这个要求当即被家人拒绝了——“将来没饭吃的”。
成人后的茅毅仍然学了音乐,还东渡日本学乐器制作理论,之后回到南京艺术学院教钢琴调音。在拐了一个大弯后,最终又回到家传的古琴上。然而问题来了——从小被家传高品质老琴把胃口吊得老高,以至于茅毅成为一名职业琴师时,蓦然发现,自己却对市场上的古琴无法忍受。自己斫琴?一个“恐怖”的想法油然而生。
说这样的想法“恐怖”,是因为,中国文人一向是重道轻器的。而古琴又是文人的专属乐器。祖父茅受廷为著名学者,师从国学大师章太炎;祖母是古琴家;父亲茅原是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及博士生导师;母亲黄家燕是中学美术教师,师从国画家王个簃先生;老师梅日强为古琴广陵派第十一代传人……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茅毅,多多少少有着国学世家子弟的心态,突然要自己弯下腰来,做个集农民、木匠、泥瓦匠于一体的斫琴师,曾经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情。
但是如果琴之不存,艺之焉附?最终,对器的不屑没能扛住对琴的狂热。茅毅终于成为一个痴迷的斫琴师。
此刻,只见他穿过堂屋,轻轻推开东厢房门。东厢房是开料室,开料室正对着门是一张约一米长、两米宽的案板,案板上正放着一块条形木板。东边的墙壁上十几张半成品古琴一字排开,就像稻田中等待浇灌的禾苗。
茅毅一进门,似乎立刻被这些禾苗的期盼所召唤,卷起衣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墙边,伸出手在那些古琴上逐一抚过,就像农夫抚摸着稻穗。最终,他把手指定格在一块琴形的薄木片上,取下薄木片覆盖在案板上的木板上。拿着铅笔在木板照葫芦画瓢画出古琴模样。
“虽然斫琴师们也用白果、松树等诸多树种做过尝试,但是效果都不太理想。这块木板是一栋老宅的大梁,是老桐木了,用来做古琴是最好不过了,所谓'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音’,古人总结下来的话,虽然听起来很老土,但是错不了!”茅毅在桐木上边画琴边讲艺。当老桐木上完整的古琴图案浮现出来后,他把琴模挂在墙壁上的同时取下大锯,从案板上抽出长木凳,把桐木放在木凳上就开锯了。茅毅先生就从农夫变木工了。
只几分钟工夫,桐木板就变成了琴形的粗坯。这时,茅毅把大锯挂到墙上,取下约十厘米长的小锯开始精加工。细活得慢工这话没说错,小锯一锯就是半个小时。这时徒弟们琴瘾也过足了,看师傅在干木工活儿都过意不去了,纷纷从老师手上夺取家伙。
外形搞定就开始挖板槽。所谓挖板槽,就是在桐木底板上挖出凹槽。挖内壁时,先要用锉子锉出边沿,然后用刨子把里边的木头刨空。挖内壁的过程,和做外形的流程差不多,也是先粗后细。先用大家伙大刀阔斧,然后慢工细活,最后用砂纸抛光后,此时古琴的“粗加工”就告一段落。
“外形做好后,需要挂在墙壁上再风干数月,这个过程物理学上叫'去应力’,当应力完全去掉后,做出的古琴就不会干裂变形了。”花了两个钟头,茅毅终于加工好了一副古琴粗坯,虽然有徒弟帮忙,但还是累得气喘吁吁。“我经常都是做一会儿,累了就躺在床上休息会儿,醒了再接着做。”茅毅把粗坯挂在墙上后,指了指墙角一只小床说。
刚做好的粗坯被挂到墙上去应力了,茅毅凑近墙壁试图找一只去好应力的粗坯深加工。只见他凑近那些粗坯,时而用手指敲敲,时而用鼻子闻闻,时而用放大镜照照。侦查良久,他一口气取下四五张琴。“这两张开裂了,拿到库房,做残次品处理;这张有点变形,放到琴架上,研究下怎么矫正;这张还不错,可以进入下一步工序!”一口气拿下五张琴,却只有一张入法眼,这良品率也太低了。
天地柱与人心
把那张入法眼的粗坯取下来后,茅毅掀开琴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高压锅蒸气阀模样的木条。把木条放在内板四分之一处,盖上面板后,抽出一根琴弦试音。试完后摇摇头,把琴弦挪开,掀开面板,把木条往里挪一厘米后,又重复以上动作。又摇头,又重复;继续摇头,继续重复……茅毅在重复这动作时,表情肃穆,以至于其两位学生都不敢喘粗气。
同一个动作重复六七次后才满意。他把放木条处用铅笔做了个记号后,将其用植物胶粘上。直至用木签把琴盖封紧,待他长叹一口气后,两位学生也跟着一声叹息。
“这个木条,叫天地柱。是古琴的定音器。古琴的音色、音质好不好,首先与古琴的材质、形制、做工有关。而最关键一点,便是这天地柱。古琴虽小,却蕴含了中国人的哲学。底板为地、面板为天,而之间的天地柱则是人。天地柱放的地方恰到好处,这古琴才能天时、地得、人和!”茅毅此话一出,把我听得一愣一愣,因为我们之前也拜访过斫琴师,并未见过其装天地柱,更未听过这套天地人哲学。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从古琴演奏师变成斫琴师。琴为什么以古为尊?因为古代的斫琴师,首先是琴师,然后才是斫琴师。故宫曾经对收藏的三十多张唐、宋、明古琴做透视,天地柱都是标配。如今为何天地柱被现代人抛弃了?那是因为天地柱虽然有调节音色的作用,但却削弱了音量。不符合现代人的演奏习惯了。这也难怪,古琴在古时,是和自己谈心的乐器。现在,却变成了和别人交往的道具。”
髹漆始成千年器
安好天地柱,就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髹漆。中国自古就有髹漆成器之说。漆,漆树伤口流出的树脂;髹,以漆漆物之意。髹漆成器,就是把树漆涂抹在器物表面所制成的日常器具。而古琴,除了是一种演奏的乐器外,更是一种可观赏的工艺品。
于是,摄影师把相机架在院子里,我们开始观赏这“眼球上的中国”:只见小张拿出一个小桶,从其中舀出乳白色的流状物后,撕开一个小纸袋,往里倒入粉末状物质。乳白色的流状物是大漆,而粉末则是鹿角霜。大漆和鹿角霜比例按一比三的比例调和后就开始做底胎了。这个过程就像搅拌混凝土, 大漆是水泥,鹿角霜做沙石。把它们混合好后糊在琴坯上,就是髹漆。髹漆的目的,就像是给古琴穿上钢铁侠的盔甲。
小张一只手提着桶,一只手拿着刷子,刷子蘸了“混凝土”后就往琴坯上抹,“混凝土”一暴露在空气中后,立马被氧化发黑,很快凝固。于是洁白光滑的琴胎很快就成了漆黑粗糙的灰胎。漆胎干了后,有耐酸、耐碱、耐热、耐摩擦的效果。每刮上一层漆胎后,就放在墙上挂起来自然风干,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每道漆风干后,都需要把表面用砂纸赶紧打磨,然后继续上另一道胎。为了让这“钢铁侠的外衣”够威武,这漆胎就得多刮几道。
“古代斫琴一般刮三道底胎,我要求徒弟们刮五道。刮完底胎之后就要刮细胎。如果说刮底胎是为了让房子更坚固,那么刮细胎就好比贴墙纸,是为了让房子更美观!”茅毅边讲解边指挥徒弟们刷漆。“你看老师这样子,像不像个包工头!”终于刷完了一张琴,师兄弟将其抬起放到库房。
“我也希望能够亲手做完每一道工序,可惜近年身体对这大漆过敏。还好,风干的髹漆只有淡淡的木香味,不然我就没办法'调素琴,阅金经’了。”茅毅说笑着,也跟着徒弟们来到库房。
琴之不存,艺之焉附
库房一左一右摆着两排木架。每个木架都被竹筒隔成四层,而每个竹隔间上都摆满了黑漆漆的长方形木头,木头表皮都是粗糙的颗粒,看起来就像蟾蜍的表皮。这都是刷完底胎正在等待风干的琴坯。库房的粗胎约有一百来张,再加上挂在堂屋十来张刮过细胎的,还有厢房十来张未刷过漆的,这便是云雪堂一年的全部产量。
过百年的陈桐木打底,纯正的鹿角霜做胎,纯手工打造,每一只琴从下料到出厂最少要耗时三年时间。每斫出一只琴后,茅毅都会将其送到地处南京艺术学院的宅院——岁寒轩,开一场小型的古琴派对,派对上,茅毅会拿出家中珍藏的北宋仲尼式“松雪”琴、南宋宣和式“灵鉴涵天”琴、明仲尼式玉玲珑石琴、清蕉叶式“听松”琴 ,同时将新斫的古琴混入其中,让友人听音辨琴。
以前,成为像祖母高松如、老师梅日强那样的古琴宗师是茅毅最大的梦想。如今,这梦想依然炽热,但是旧的梦想中却生出新的憧憬:做问心无愧的斫琴师,不期望能斫出如家传的那些存百世的古琴,只期望能演奏,不辜负了这诸城派第六代、广陵派第十二代传人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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