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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格纳 - 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WWV 90 Wagner: Tristan und Isolde, WWV 90 |
杨燕迪 Yan-Di Yang 著名音乐学者和评论家 |
时间:2017-08-28 10:45 上海艺术人文频道 杨燕迪
解读瓦格纳《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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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上海艺术人文频道2013年5月12日周日上午《纵横经典》栏目访谈
主持 毕祎 嘉宾 杨燕迪
文字记录整理 novich
毕:欢迎收看《纵横经典》,我是毕祎。今天节目请到了我们的老朋友杨燕迪老师,来和我们一起解析瓦格纳的一部伟大的歌剧。杨老师,欢迎到节目中来,我们的瓦格纳系列今天又要来解析瓦格纳的重要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我当年读书听您的讲课时,记得您提过这样一个说法,说您特别不喜欢色彩斑斓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舞台处理方式,您觉得这部戏应该更偏单色调。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杨:如果只挑一部戏来代表瓦格纳,就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这是公认的。这不是我的看法,在学界和音乐界都有共识,因为它最彻底地代表了瓦格纳风格最精粹的方面。他的哲学、思想、音乐风格及其演化,这部戏都可以说处在一个最最关键的阶段。通过《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他的风格彻底走向成熟。
毕:或者说走向瓦格纳式的风格。
杨:对。那么,为什么我说用比较抽象清冷的调子来处理这个戏呢?因为我觉得这部戏非常集中,几乎没有任何外在的多余的东西。我们公认(瓦格纳自己也这么认为),这部戏就是一个动作。它不是有很多故事的东西,它所有的动作都集中在内心,完全是关于内心动作、心理动作的戏。它讲了一个很抽象的故事,通过一个爱情故事,最后欲罢不能,唯一的解脱是走向死亡,在死亡中获得人生的超度。《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给我们带来一个高度抽象和神秘主义的体验。我看过一些该剧的制作,总的来说,我不太喜欢非常写实、色彩很多样的处理,我觉得不符合这部戏的本质。这部戏还是以比较抽象、单色调、和比较集中的概念来处理,较为合适。
毕:换句话说,从较哲学的、形而上的高度来理解这部戏,或许更好一些。
杨:对。
毕:但从音乐本身来讲,《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瓦格纳半音和声体系达到巅峰的作品,甚至我记得杨立青老师的书上说,“特里斯坦和弦”代表着二十世纪的开始。从这个角度来讲,有的制作用“色彩斑斓”的方式来处理,是否对应了音乐上的层面呢?
杨:这要看你怎么来理解了。这部戏是彻头彻尾非常浪漫主义的,充满了炽热的爱情,甚至你可以说表达了无穷无尽的欲望,肉欲,有非常感官性的戏。从另外一方面看,这也是一部很丰满的戏,它的内部和声、半音化,到阻碍终止,很难获得解决,以及走到高潮后,欲罢不能的势头,都非常符合这一技法本身:它不断出现紧张,不断要解决,但解决总没有回到主调上,所以它走到了无调性的边缘。技法本身非常符合全剧的意念,应该说是一个奇迹——从头至尾居然如此统一干净,而且契合它的哲学意念、戏剧动作和音乐技法,可以说彻头彻尾浑然一体,哪怕在瓦格纳的歌剧中,也是独一无二的。所以说,它代表了瓦格纳的精华 是完全准确的。如果我们只能推荐一部戏,要进入瓦格纳,理所当然一定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毫无疑问!
毕:但这个“进入”要花很长时间,因为这部戏本身不仅时间长,而且理解它也要花相当多时间。您刚才已经提到它的哲学意义,实际上,这部戏和一个重要的哲学家有关,就是叔本华。瓦格纳实际上受叔本华的影响非常之大,在这部戏里,我们怎么看叔本华对他的影响?
Schopenhauer 1788-1860 叔本华
杨:应该这样说,瓦格纳本身很具有哲学头脑,他一直认真深刻地思索人生命题。在他接触到叔本华之前,在他的《唐豪塞》、《漂泊的荷兰人》、《罗恩格林》中,已经显示出他作为德国人,对观念戏剧的喜爱。他的戏不仅仅是简单地描述一个故事,而是通过故事来表达哲学意念。有一个意念贯彻瓦格纳一生:就是人生怎样通过救赎来获得自由。像《罗恩格林》、《漂泊的荷兰人》、《唐豪塞》都是这样,先是有某种诱惑,然后通过对诱惑和世俗的抵御,以及女性或是理念的拯救,最后获得人生的启迪和自由。这是贯穿瓦格纳一生的命题。然后,他就在这种命题的支配下,读到了叔本华,是他在流亡期间,约在五十年代中期,瓦格纳通过朋友介绍,读到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是叔本华在十九世纪初的一本著作,出版的时候不出名,但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它开始在知识界和文化界流传,影响逐步扩大。瓦格纳也就在这个时候接触到了这本书。某种意义上,书的主题和瓦格纳一生的命题是契合的,所以他狂热地觉得这本书把他想说的全部表达出来了。
叔本华对瓦格纳的后半生起了非常大作用,叔本华哲学的根本概念是世界是由无理性的欲望支配的,人如果要获得自由,就要打破无理性的欲望。而且叔本华受到了东方佛教的影响,也就是弃绝尘世,他对世界的看法是悲观的,认为人生在世就是苦难。为什么有苦难?因为你不断有欲望,而且得不到满足。你要破解这个怪圈,就要弃绝欲望,去破除它。
毕:而且在当时,瓦格纳弃绝欲望的方式也很极端,就是所谓的“爱之死”。
杨:当然可以有各种办法,但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里头,是通过这样的契合点。而且我们也知道,整个故事的创作构思,和瓦格纳的个人经历直接相关,那就是他和维森冬克夫人的爱情。到底是戏促成了他的爱情?还是爱情促成了戏?这已经是一个纠结不清的问题了。但无论如何,这部戏从非常个人化的角度,重新诠释了叔本华的哲学,到最后,人间的爱情走向了弃绝,牺牲和死亡,实际上是对爱情的最后升华。这部戏不简单是一出爱情戏,它把爱情上升到人类存在的巅峰体验的高度,最后爱得死去活来,只有弃绝生命,才能够实现最高的神秘理念。
而且在另外一个意义上,瓦格纳也极端认同叔本华,那就是叔本华本身对音乐的定位。在所有西方哲学家里头,予以音乐以最高定位的哲学家就是叔本华。因为如果世界的本质是意志,那么在世界上所有艺术品种中,音乐直接表达意志的,所以音乐是高于其他艺术门类的最高艺术。
毕:这个概念是从叔本华开始的。
杨:本来在十八世纪的美学体系中,音乐是一个比较低级的艺术品种。因为音乐是没有概念的,是说不清楚的,这点在十八世纪古典美学中,是一个缺点。但到了十九世纪,它反而变成了巨大的优点,恰恰是因为它是模糊的、没有具体的概念,所以它有无限可能,反而能超越现实,最能表达世界的本质。这个概念和瓦格纳完全贴合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叔本华极大地启发了瓦格纳,而瓦格纳则用他的音乐最好地诠释了叔本华。两者的最佳结晶就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我们应该这样来认识这部戏。
毕:那么我们就从《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前奏曲开始吧。请您给我们讲讲,瓦格纳是怎样来诠释“音乐作为最高艺术”。这首前奏曲是如今音乐会上必不可少的曲目,它带给我们怎样的启发呢?
前奏曲开篇,特里斯坦和弦
杨:从瓦格纳开始 歌剧序曲成了他歌剧最根本的组成部分。歌剧前面的序曲或前奏曲,它们和歌剧本身的关联度,到瓦格纳这里,可谓达到了最高峰,没有任何作曲家能够超过他。他往往用一首前奏曲来总括歌剧的中心意念,包括中心的主导动机都要在前奏曲中出现,而这其中最精粹的,就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前奏曲。它一上来就是特里斯坦和弦,半音上升的渴望、半音下行的悲叹,以及两个线条结合起来的和弦,和声本身就是半音上行和半音下行结合起来的,极端地表达了不断渴望、不断欲求的中心意念。这首前奏曲就是一个奇迹,从头到尾贯穿了主导和弦、主导动机中引申出的旋律线的各类穿插。而且它是a小调,但是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主和弦,不断转到另一个调的属七和弦,不断地解决,然后再不断引发更大的紧张。所以,整首前奏曲以极端洗练的笔法和丰富的音乐语言,使主导意念弥漫在整个织体中。而且我们来看音乐本身,它从最轻开始,不断一浪高过一浪,达到高潮,本身线条和结构的把握,也和戏剧完全贴合。另外,它预示了这部戏将出现的重要主导动机,包括渴望的主题、眉目传情的动机、到最后的欣喜若狂。前奏曲堪称这部戏最精妙、最概括的杰作。
毕:瓦格纳之前不少歌剧作曲家的序曲是可以随随便便换的,但到了瓦格纳这一代,基本上序曲和作品本身黏合得非常紧。以这部歌剧为例,常常把前奏曲和爱之死拿出来一起演出。
杨:对,这在瓦格纳在世时就这样做了,前奏曲和歌剧的结尾“情死”(即“爱之死”,也称“情殉”)成了完整的作品。想想看,瓦格纳对结构弧度的控制力达到了多大的尺度!实际上,他一开始构思时,歌剧的开始和结束就是连在一起的,以至于我们把它们拿出来,接在一起,听上去是完整的作品。
毕:因为他整部歌剧是最后才解决嘛,或者换句话说,前奏曲设置了一个悬念,他一直没有解决 直到最后,整部戏近四个小时后,最后才解决!
杨:而且这个悬念不仅是戏剧上的,它更是音乐上的。
毕:从第一幕看,这是一个回归的故事。情节很简单,特里斯坦劫持了一个公主,也是他叔叔的新娘。传说中,特里斯坦去征服一个国家时,之前遇到过伊索尔德,他们俩已相爱了。但他回去向叔叔说,这公主如何美丽,于是,他的国王叔叔就说娶来做新娘,特里斯坦只能让叔叔娶自己心爱的女人。
关于“喝药”的名画 John William Waterhouse绘
杨:但是瓦格纳对原来的神话做了改动,原来版本中,两人不相爱,因为喝了迷药之后再相爱,但瓦格纳做了改动,他们原来就相识相爱,但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个爱情,因为不道德。伊索尔德已经是他叔叔国王的未婚妻,怎么能爱上她?所以他们俩就想死,想喝毒药,但她的女仆把毒药换成了迷药。他们喝了迷药,使他们的爱情公开化了,或者说他们原来不想承认爱情,但喝了迷药之后,爱情成了公开的事实。
所以,第一幕只有一个动作,就是喝药,所有其他东西都是为这个动作做准备。我们看瓦格纳的歌剧,尽管他的时间尺度非常大,但他有极佳的结构力。看第一幕就很清楚,它的前半部分主要是伊索尔德的戏,她在回忆,通过她各种各样的回忆,配合主导动机的穿插,回忆她怎样和特里斯坦相遇。两个人实际上心里已经有了爱情。前头这部分戏看上去比较繁杂一些,但第一幕的精华是从喝迷药开始的。伊索尔德找到特里斯坦,两人把药给喝了。喝药之后,大家一定要注意,这大约是整个第一幕到最后四分之一的时候,这个节骨点上我们看看这个结构力,高潮正好处在四分之三的地方。大家还可以听听乐队怎么来描写迷药对他们俩产生的迷幻作用,真是出神入化。喝药之后,他俩就不能自己,唱了一段不长的二重唱,然后快到达高潮时,阻碍终止出现,合唱突然进入,原来他们到岸了。这段是第一幕的精华所在,尽管它是连续体,没有所谓咏叹调宣叙调,但他有非常好的结构控制,而且他也预示了以后的戏。
我们应该来讲一下,整部歌剧的三幕有个很好的布局。我刚说了,第一幕主要的戏是伊索尔德的,然后到后半部分,两个人分享,喝了迷药之后,两个人有段小二重唱,实际上预示了第二幕,然后阻碍终止,这个爱情没有到达圆满。第一幕就这样结束了。随后第二幕基本上是两个人分担,两个人的戏是平分秋色,主体就是爱情二重唱。前面有点预备,他们在花园里准备幽会,主体是两个人幽会场面,一个巨大的二重唱,音乐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等会儿我们具体讲,可以说是最伟大的爱情二重唱,但在他俩爱得死去活来,即将到高潮的时候,突然,马克王冲进来了,又形成一个巨大的阻碍终止!最后第三幕主要的戏是特里斯坦,前半部分,他受伤了,躺在荒岛上回忆他整个的经历。回忆他为什么会受伤?怎么会爱上伊索尔德?这中间有什么意义?我们看到,特里斯坦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显著的自我意识的成长,等到这段快结束时,他已经理解这一切都是命运给他的,他要接受死亡的命运,他已经认识到这将是他最终的现实。全剧最后一段,是伊索尔德来了,用她的情死来结束,最终完满的音乐和戏剧解决是在这个时候。你们看这个结构,一个巨大的四个小时的结构弧,瓦格纳做了非常好的架构。所以他是无与伦比的大师,如果你四个小时完整听下来,会有一个非常清晰的线索。这是这部戏非常了不得的地方。
而且关于这部戏,我有一个观点,它是不可能用话剧来表演的。大家注意到没有?因为它的故事情节如此简单,戏剧如此集中,所以它只能通过音乐戏剧的方式,甚至我们简直不能说这是歌剧,它是音乐戏剧,就在这个意义上,它的确是瓦格纳自称的独一无二的乐剧。当然,其中的歌唱极为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乐队,一直是这样。你能想象吗?《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一部话剧?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瓦格纳通过音乐戏剧的形式来达到这个效果。而且你也很难想象,像这样的戏,脚本作家和作曲家会是两个人,这也是不能想象的。它必须由一个人统帅,来整体构思。
毕:对,即便脚本作家写得很好,但如果没有音乐上的整体构思,要让一个演员在舞台上叨叨一个小时,还要保持这样白热化的张力,绝对是不可能的!这种张力只有音乐才能做到!
杨:瓦格纳在写脚本的时候,他的音乐构思肯定全在里面,所以他才能达到如此的集中和统一。自然,另一方面,我们也要说这部戏在和声史上的地位,对调性的大胆突破,所以它在音乐史发展和技术语言的发展史上,它同样是一个里程碑。但请注意,它的意义远远不只是这个,我刚才说的它对哲学意念的诠释、它在戏剧结构上的贡献,绝不亚于技术上的突破。所以,我们还是回过来看,为什么《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在历史上有这么高的地位?的确是有道理的。
毕:那么我们再继续看下去。如果说第一幕基本交给伊索尔德的话,那么,在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这两个角色中间,包括他们俩的爱情,我们会发现一个问题,第一幕始终是伊索尔德在主导,无论是喝药去死、还是喝药去爱,都是伊索尔德主导,特里斯坦相对比较被动。那么到了第二幕时,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杨:这两个人就平分秋色了,完全不分彼此。大家可以发现,他们的唱词很多都是一模一样的,无非他唱一句伊索尔德、我唱一句特里斯坦,称呼改改就可以,我爱你你爱我,海誓山盟等等。这段爱情二重唱非常长,大概长达四十分钟到五十分钟的长度。
毕:它前头有一个预备,狩猎号角响起以后,伊索尔德上场,举着火炬,说马克王已经去打猎,去请特里斯坦来幽会。有一点值得注意,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音乐中故意用了很多现实的音乐和音响,譬如第一幕船工的独唱,第二幕开始是狩猎号角,第三幕牧童的牧笛。这里的对称也是他刻意做的,真实发生在戏剧情境中的音乐,显然是设计过的。
杨:第二幕整个爱情二重唱,瓦格纳也有很好的设计,它分成好几个大的段落。刚一上场,两人都非常激动,热情地拥抱在一起,简直激动到语无伦次。
毕:我们可以理解为他们还在迷药的支配之下。
学院派画家Leighton所绘的幽会场景,马克王从右后上
杨:然后音乐高潮之后,走向非常宁静的段落。大家可以听其中人声长线条的持续,对歌唱家是非常严峻的考验。先是高潮,然后落下去,表现爱的月夜。在这个戏里,白天代表世俗世界,夜才是情感的世界、爱的世界,或者说更加真实美好的、更加理想化的世界是夜。他们就来表达对夜的赞美,非常漫长,然后逐渐推波助澜,又逐渐推上去。其中也分成好几个段落,大家可以仔细听一下,有时安静、有时到达近乎宗教的狂喜,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情感世界,已经远远高过了世俗意义,一个有超越性的情感世界。像类似世界的表达和把握,只有少数作曲家才可以做到。瓦格纳绝对是其中之一。他能够表达人类世界最最高扬、最最高尚、最最兴奋的…….
毕:(笑)最最最最…….
杨:(笑)是啊,只能用最高级的形容词,瓦格纳对那样的情感世界的把握,无与伦比。
二重唱最后形成一个大高潮,原本期望这个大高潮是一个完满的结束,他们结合在一起。但是就在最高峰时,一个巨大的不协和和弦,又是阻碍终止。马克王带着侍从过来,发现他们俩在幽会,这就发生了冲突。
毕:事实上特里斯坦有意受伤,他觉得自己有愧,所以他放手,让马克王的手下梅洛刺了他一剑。
杨:第二幕就这样结束,又留下一个巨大的疑问。故事还会怎样进行?
毕:音乐和戏剧上又是没有终止。
杨:对。应该说整个第二幕也是一个巨大的渐强,我们从整个轮廓上看,它重复了第一幕的轮廓,但把第一幕后面的二重唱做了巨大的扩展。原来是伊索尔德占第一幕的四分之三,后面二重唱占四分之一。到了第二幕,伊索尔德缩小了,基本上三分之一左右,三分之二是两个人的大二重唱,加上最后一个小小的结尾段。
毕:我们可以看到,特里斯坦在第二幕架构中的地位大大增加了。如果一开始,他对爱情的投入还有迷药影响的话,到第二幕后面,两人绝对是自觉自愿的。
杨:你这个看法很对。先头两人是受外力的支配,才产生了爱情。
毕:或者说原先他们抑制了自己的爱情,这件事被迷药打破了。
杨:但他们通过了这首巨大的爱情二重唱,逐步摆脱了受外力支配,整个沉浸在爱的精神世界中,这是对爱情的一个重新认识,或者说,通过对世界和爱情的重新体悟,两个人在精神上,有一个同样巨大的成长。
毕:以前我看到过一个有趣的说法——世上只有瓦格纳能做到这点,能让你对一对偷情的男女产生极大的同情,让你觉得他们违背道德是正确的。
杨:这当然和瓦格纳本人的哲学意念有关。事实上,世俗的一切,包括婚姻、家庭、国家,他认为这些都是不自然的。
毕:或者说是表象的。
杨:那些都是世俗表象的东西,真正世界的内核存在于人的精神之中。他俩的爱情从世俗眼光来看是违反道德的,但从另一层面讲,这恰恰是真正的、更高的道德,因为他们是真爱。而且我一直在强调,瓦格纳所描绘的这个爱情是超出了一般世俗意义上的爱情的,当然我们不否认这里头有肉欲的、感官的东西在里头。但通过这个爱、瓦格纳最后达到了宗教意识,他有神性在里头。
毕:刚才我们说到,第二幕的大终止又被切断了,整个给塞进了第三幕。以往我们看《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现场演出,最担心的就是第三幕,因为唱特里斯坦的很多男高音都唱不下来,真是非常吓人!到了第三幕,特里斯坦的戏份一下子增加了,几乎整场戏都是他一个人在支撑,对歌唱家来说真是很可怕!
杨:你会感觉到有个对称,第三幕对应于第一幕,第一幕主要是伊索尔德的戏,到了第三幕变成特里斯坦是主要的,通过第二幕巨大的爱情二重唱,所有的戏剧重担就转移到了特里斯坦身上。而且第三幕特里斯坦的回忆和第一幕伊索尔德的回忆,手法也异曲同工,都是运用主导动机来回忆原来的事件,又把所有的事情重说一遍,这对瓦格纳的主导动机技巧是非常合适的,因为主导动机的戏剧要义是回想原来的戏剧事件,在当下戏剧事件中回想以前的事情。但请注意,他不是一成不变地重现!由于时间变了,主导动机在不断发生变化!由此,你可以看到特里斯坦的精神世界、他对整个事件的看法和态度也在发生很大的变化。里头自然也有非常丰满的和声、乐队的渲染。
毕:但从情绪上来看,第三幕的特里斯坦已经非常复杂了。因为他当时面临重伤快死了,同时他又希望伊索尔德来看他,因为根据传说,他们俩的交往就是从他受伤开始,伊索尔德曾治好他的伤。这时他的情绪是又想她来、又想她不来,极其纠结,主导动机也由此变化得非常丰富,好像只有瓦格纳的写法能这么干。
杨:想想看,在舞台上只靠一个戏剧演员来支撑,四十分钟到五十分钟的戏,又到达到这样的力度和表现力,在话剧舞台上,根本不可能的。你只有通过音乐。因为不仅他在唱,而且有乐队在帮助他。由此,特里斯坦在精神上又进一步,事实上,他最后明白的是,死亡才是他真正的归宿,但请注意,这个死亡不是悲剧性的东西,特里斯坦最后要接受的死亡,包括他喝迷药、爱情,他最终明白,一切都不是外力塞给他的,而是命定,是宿命,而且,他认为这也是他最终的幸福。这个死亡不是悲剧,是幸福,最后人生圆满的结束,或者对人生完满的认识,是通过死亡。
毕:当他发现死亡是个美好的升华的结局后,一定就是他撕开伤口的段落。歌词里就说,我把伤口撕开,让鲜血流淌,这样,伊索尔德就可以来医治它。这样的过程,绝对有求死的意识在里面(补充:同时亦有性的意味)。
杨:就是这里,成为特里斯坦独白的最高潮。但这不是结束,最终的结束是伊索尔德。
毕:等到伊索尔德出现时,特里斯坦已经倒地而死了,他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作为戏剧和音乐角色的整个意识的发展过程,当然就应该死了。
西贝伯格的电影剧照,瓦格纳的死亡面具
杨:戏剧结束当然是伊索尔德的“情死”。“情死”在性质上绝对不是悲剧,它是非常平静、非常幸福、非常欣喜地终于达到大三和弦。
毕:我们等了一晚上,整整四个小时,才等来这个音乐上的完满终止。
杨:整个戏剧最后完满的终止,就是最后B大调主和弦出来。大家经常也在音乐会上听到“情死”,但实际上在戏剧中是放到最后。请注意,“情死”在第二幕也是很重要的段落,是第二幕爱情二重唱的主要部分,但原来是两个人的,第三幕放到最后,瓦格纳用一个巨大的完满的全终止来结束,而且加上了欣喜若狂的动机,使最后的戏得到了完满的解决,而且是在欣喜中解决。所以,大家一定不要认为这部戏是悲剧,这是欣喜若狂、歌颂爱之死的戏。
毕:伊索尔德通过最后的爱之死,告诉各位,她也达到了那个境界,两个人是先后达到了那个境界的。所以,有些导演现在处理爱之死的时候,经常让大幕合上,伊索尔德一个人站在前台面向观众,像唱一首艺术歌曲一样。她暗示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有了另一个新的生命,在精神上的追求达到了无上境界。
杨:总的来说,这部戏不是很费解。因为它的戏剧意念非常集中,戏剧架构那么好,戏写得非常干净,很单纯,也只有音乐戏剧能达到这样精粹的地步。通过这部戏,我们可以知道,音乐戏剧的力量在什么地方。它确实能表达一般语言戏剧、或者说话剧所不能表达的精神层面。瓦格纳的一贯倾向是善于把人的情感侧面或心理层面夸大,用一个巨大的放大镜来看那个层面,使得我们对人生有重新的认识。
关于《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故事有很多,据说有人在看戏的过程中昏过去,还有人看完后激动得无法自己,我相信这是瓦格纳希望达到的。看他的戏不是一种娱乐,你要通过看这部戏,像接受了一次洗礼,使你的精神上升,去一个你从未去过的地方。而瓦格纳就恰恰有这个力量,特别是通过他的音乐,带你到达这样的境界。
所以《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有崇高的艺术价值,而且执着于人生的重大命题,非常严肃的命题。瓦格纳是非常执着的,对他来说,音乐戏剧不是儿戏,不是娱乐性的东西。他希望通过他的创作,使你的精神产生火花,这是贝多芬的话。我曾看到有人这样说,瓦格纳有这样的雄心,希望把莎士比亚和贝多芬糅合起来,等于他自己。从某种意义上,瓦格纳真的做到了。贝多芬的动机发展的乐队技术被他融到了歌剧中,同时他继承了或深化了、或者说,他借用了莎士比亚对人生重大命题的关怀。人类文化两个伟大的巨匠的精髓、被瓦格纳结合到了一起。
毕:而且除了莎士比亚和贝多芬之外,还不能忘记十九世纪哲学和艺术思潮对他的影响,如果没有浪漫主义,不可能导致像他这样的思维上的发展。在这点上,瓦格纳作为时代的巨匠,确实是名不虚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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