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潼：我的二胡人生就是八字箴言

编者按：他是德艺双馨的二胡演奏家、教育家，他博采众长，勇于探索，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演奏风格，也为我国二胡演奏领域培养了许多优秀人才，为我国二胡事业的发展作出重大贡献。去年，王国潼被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评为“杰出民乐教育家”，今年，是王老从教60周年，本报特约王老撰文，与广大读者分享他的二胡人生。

文 | 王国潼

我的恩师们

1955年，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首次招收民乐专业学生，16岁的我在报名结束当天的下午才得知消息，由于没有钱坐车，跑了近一小时路赶去报名，没想到刚进校门，就被传达室的人拦住了，他说:“已经下班不能报名了”。我看到报名处还有人就坚持要求报名，于是引起了争执。负责报名的张宝铭老师发现后，欣然同意给我报了名，后来我通过考试，进入了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学习。那时，我家里连吃饭都有问题，如果不能报读少年班，我不可能再有学音乐的机会了。这件事使我深深体会到，有时候，一闪念的决定，对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甚至对音乐艺术事业能产生极其重要的作用。

入学后，我的第一位老师是陈振铎教授，他是刘天华的嫡传弟子，经常讲到刘先生改进国乐的事迹。比如他教《光明行》时，讲到当年很多人看不起二胡，说二胡都是萎靡不振的调子，刘先生为了证明二胡的表现力，改变人们对二胡的误解，创作了这首进行曲风格的《光明行》。他还讲到刘先生的人品和毅力，在困难重重的条件下，为改进国乐作出的许多贡献。这也在我心灵上埋下了将来也要做刘天华这样的人的愿望。

现在回想起来，是陈振铎先生的言传身教，使我逐渐树立了为二胡艺术事业努力攀登高峰的事业心。这个事业心随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定，一直到现在还觉得应当继续努力，为二胡艺术多做一些工作。

由于我非常喜欢二胡，学校又有这么好的练琴条件，于是我就疯狂地练琴，一天练七八个小时，星期天甚至练九个、十个小时。上世纪50年代，夏天没有冷气和风扇，练琴时间长了汗水几乎湿透了衣裤。这在今天，年轻人可能无法理解。因为拼命练琴，我的专业进步很快。那个时候二胡教材十分缺乏，刘天华47首练习曲一堂课就学完了，再也没有其他练习曲了，乐曲的数量也很有限，满足不了练琴的需要，我就找同学借小提琴和大提琴的教材。当时我们班四十几个同学都是学西洋乐器的，每种乐器都有音阶、练习曲，我就把小提琴和大提琴的音阶、练习曲用在二胡上拉，音域不够，就翻高翻低地练习。还有一些小品，比如贝多芬的《小步舞曲》、舒伯特《小夜曲》，都很适合二胡，舒曼《梦幻曲》、圣-桑的《天鹅》也很适合。只是个别音区不够的时候会做一些调整。我还拉一些快速的曲子，比如罗马尼亚的《霍拉舞曲》，原来是小提琴曲，我把它移植到二胡上。后来我拉一些小提琴独奏曲的选段，比如《查尔达什》《流浪者之歌》的快板乐段。陈先生知道了，说：“现在我们教材太缺乏，你能找这么多小提琴的东西来拉很好，我非常鼓励你这样做。”

第二个老师是丁珰先生，丁先生是一位很有开创性的老师，他觉得教材不够，就把板胡《灯节》和《赶会》，还有四胡的《影调》、中胡的《草原上》和《牧民归来》，都拿来作为二胡教材使用。在丁先生的启发之下，我当时也移植了一些中国的小提琴作品，比如《新春乐》中的快速16分音符乐句，想要拉出小提琴那种发音清晰的颗粒性，就摸索着怎么能把弓子跳起来，那个时候，正是因为移植小提琴曲中的快速乐段，不知不觉地掌握了二胡的快速自然跳弓。

此后，我还移植了《新疆之春》，而且把它改编为高胡、扬琴、古筝三重奏，成为我们那个时候在校内外经常演出的一个保留节目。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因为我的这两位恩师，他们非常开明，鼓励我自己主动学习的积极性，由于老师的鼓励和支持，使得我逐渐培养了从事二胡艺术不可缺少的独创性，这种独创性对我的成长、对我一生的二胡事业起到巨大的作用。

八字箴言鞭策我进步

我在学生时期，感觉到有很多东西要学，音乐知识像海洋一样，永远学不完，要只争朝夕。“只争朝夕”这四个字跟了我几十年，在我看来，一天只有24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很少了，要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用在专业的学习上。后来我还请书法家刘炳森写了“只争朝夕”，他在下方落款写了“与国潼共勉”。我把这四个字挂在家里勉励自己，铭记在心。

1960年，民乐系招收了一大批“乐队专修科”的学生，二胡学生人数较多。10月，文化部批准了赵沨院长的申请报告，我被破格提前毕业留校任教，担任民乐系的二胡教师。当时大学的二胡教师只有我和蓝玉崧先生两个人，我刚走上教学岗位就教十四五个学生，工作压力较大。此时距离1961年即将举行的“全国二胡教材会议”，只有不到10个月的时间。系主任黄国栋先生，要我编出一套二胡教材作为参加教材会议使用。为了不辜负领导的信任，我利用课余时间和晚上开夜车，日以继夜地埋头苦干，终于如期编写出《二胡音阶练习》《二胡指法技巧练习》《二胡快弓练习》三本教材，代表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提交到“全国二胡教材会议”，与兄弟院校进行交流。

1960年担任教学工作后，我感觉要想教好学生，把自己过去学到的东西和经验教给学生，让学生真正掌握成为自己的东西，这比自己做学生时更难。这个时候就觉得更应该抓紧时间，以自强不息的精神武装自己，让自己强大起来。“自强不息”这四个字，也跟了我几十年，成为对自己的鞭策和鼓励。

由于感觉到工作的压力和自己的不足，需要武装自己、需要继续努力，所以我就到作曲系去旁听他们的和声、作品分析和复调这三门课程，因为这是作曲系必修的基本课程。当时我在民乐系只学习了两年多一点，我迫切需要补课，我需要学更高深一些的课程。我很感谢杨儒怀先生，他对我非常关心，看到我每次去旁听他的和声课，就告诉我：“你光听课没用，必须做题，这样吧，我给你安排一个改题小组。”这是一个干部进修班的改题小组，有秋里、达木丁苏伦，我分到这个组，杨先生给他们改，改完了就给我改题。那时跟他学到的东西，对我有很大作用，作品分析这门课对我分析作品、理解作品和创作时对作品的构思，都有很大的帮助。

此外，为了学习蒋派二胡演奏风格，从1961年开始，我跟随蒋风之先生学琴，蒋先生艺术风格严谨，特别是对乐曲的艺术处理细致入微，几乎每个音符都很讲究，这对我的影响很大。1972年10月的一天，蒋先生对我谈到《汉宫秋月》的结尾:他边说边用二胡拉给我听，他说：“结尾音之前的两个la音，我想改为分弓演奏，你觉得怎样？”当时先生想征求我的意见，于是我就谈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两种弓法各有所长，适用于不同的演奏形式，如是一人独奏，不用伴奏，还是用先生原来的弓法好，把两个la音用一弓演奏，既庄重又富有内涵。采用分弓演奏，音量和气势相对更强，如有乐队伴奏，用这种弓法非常好。当时我和蒋先生畅聊了一番。

这件事虽然很小，只是一个弓法的改动，却可以看出蒋先生对《汉宫秋月》这首演奏了几十年的经典之作，到晚年还在思考乐曲的弓法，寻求更为恰如其分的艺术处理，这种精益求精的敬业精神让我非常感动。在先生的影响和教导下，我后来在演奏和教学过程中不知不觉地继承了这种做学问的方法和理念。特别是对二胡传统的经典乐曲，比如刘天华、阿炳二胡曲和一些民间乐曲，更是要下功夫深入研究乐曲的时代背景和风格特点，通过反复推敲不断调整自己的演奏艺术处理方法，才能获得更好的艺术效果。

回顾这几十年，我在从事教学工作的过程中，一边教学、一边学习，教学相长，不断使自己得到了提高。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体会到要想提高自己，还需要具备自我修养、自我调整的能力。因此，必须不断地分析自己、检查自己，也包括对自己的演奏方法，虽然自己拉了几十年二胡，也需要探讨和寻求更科学、更有效的演奏方法。另外还包括一些自己演奏了多年的保留曲目，在乐曲处理的某些细节方面，也还有进一步提高的空间。

培养独立性比教授技术更重要

1960年我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时，只有21岁。我教的许多学生，大都与我年龄相近，有的甚至比我年长，我和他们既是师生又是朋友。这60年以来，我教过数百名学生，其中有些学生在海内外已是很有影响的演奏家和教育家，我为他们的成功感到高兴。

由此，也让我深刻思考教育学和教学法的理念。教与学是相互依存、辩证统一的关系，教师的教是为了让学生学到东西，但是教师的教是外力，学生要真正学到东西，还是要靠他自己的内因起作用。如果学生自己不努力、不钻研、没有悟性，他是学不到东西的。所以，我认为教师必须鼓励支持学生主动学习、独立学习的积极性。不仅如此，教师还应该有意识地启发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让学生学会能够自己独立学习、独立研究、独立工作，这才是我们教学的目的。其实“教学”这两个字，从根本上来说，教是为了不教，是为了让学生最终能够自己独立去学习，不用教师教，具备自学能力，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为了学。“教”与“学”辩证统一的关系其实就是教学过程当中的一个基本规律，这个规律是客观存在的。

在音乐学院学习，从小学到中学、附中、大学、研究生，这是很漫长的十几年时间，在这个学习过程当中，随着学生专业水准、专业知识和的经验不断积累提高，他们一方面还在接受教师指导，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又在逐渐地摆脱教师的指导，自己尝试独立学习和独立探索，当你细心观察，就会发现教学过程中这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我觉得作为教师，必须要注意到这一点，就是学生在不同的学习阶段，我们对他的影响在作用上、意义上、内容上和方法上都是有所不同的。一个学生跟随一个老师学了很多年，他在跟你学东西的同时，又想找其他老师学些东西，或者说同一首乐曲他跟你学了之后，又想找其他人去学，去博采众长、去吸收另外一位老师处理的方法，这是好事，应该鼓励他、支持他。因为学习最终还是要他自己能对这首乐曲有所体会，发挥他的个性，用他的特长来演奏，要鼓励学生自己独立思考、独立钻研，主动吸收不同演奏艺术处理的方法，最终形成自己的演奏风格，这样才能培养出具有独特个性的优秀演奏家。

作为一个教师，需要具备多方面的能力。在业务上要过硬，包括自己从事的专业知识、技能、修养，还有从事教学工作的能力。教师掌握的专业知识，应当是全面的、系统的，而且要有知识储备，但是光业务过硬还不够，更重要的是师德。

在教师的师德规范中，有一条是“教书育人”，这四个字，相比之下，教书容易育人难。要做到教书育人，最重要的是为人师表、以身作则。我们的专业课采用一对一的教学形式，具有很强的个别性，教师对学生的影响比其他任何形式的教学更强，所以为人师表，以身作则，也就更加重要。教师从做人、做事到做学问，一言一行、一点一滴，都要给学生做出榜样。我觉得做教师永远要牢记：为人师表、以身作则、循循善诱、诲人不倦。要不断提醒自己，努力做到这16个字。这也是我对自己从教的要求。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已步入耄耋之年，只有努力跟上时代的步伐，活到老、学到老、工作到老，未来十年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做好传承和传播二胡艺术的工作，为实现国乐与世界音乐并驾齐驱的理想，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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