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Overview
时间:2015-09-13 01:21 音乐周报 陆倍文
最近读了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周海宏批评朱晓玫演奏哥德堡变奏曲的文章——《淡定,原来也可以是卖点》。朱晓玫的现场我也去听过,当时并没有留下特别深的印象。不过周文的批判囿于理论眼界,缺乏说服力,因此也并不高明。
原文的理论态度在一开始就显现出来。第一段,作者始终在强调一个“剥”字,要把“无关音乐的元素”从聆听感受中“剥”掉。“无关音乐的元素”是些什么呢?原来是他从前阅读过的朱晓玫生平介绍以及在音乐会开始前播放的朱晓玫影片(我在上海所听的现场无此内容)。作者的态度很明确,朱晓玫的音乐,与朱晓玫本人无关,我是来听音乐的,不是来认识你朱晓玫的,否则我作为评判者,我就不公正,不专业。
在音乐会现场播放生平影片固然并无必要——这可能是对“不专业”的听众的一些提示和帮助,但对“专业”耳朵来说,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毕竟朱晓玫其人,其经历,已包含在她的音乐中。非要分割出哪些感受是阅读观影带来的、哪些是听音乐带来的,实际上也不可能做到,只不过是一种理论假想罢了。
原文首先批评朱晓玫的演奏太感性,理性不足。他认为《哥德堡变奏曲》“应该”是更加理性的。这种说法完全违背了艺术的本质。艺术作品,都是通过感性的方式表达感性的内容。理性可以是看待艺术作品的一种眼界,但它并不是作品本身的属性。宏大也罢,理性也罢,深刻也罢,只能代表作者眼中的“哥德堡”,不代表它在其他人眼中也必须是这样。作者的这个批评意见,充其量说明他遭遇了一个和他设想中有很大不同的“哥德堡”。
周文对朱晓玫提出的另一个意见是太过随意、缺乏设计。这个评价使我想起了另一位以演奏巴赫而闻名的钢琴家古尔德,他同样出过《哥德堡变奏曲》的录音。古尔德就是一个以理论态度来从事演奏的人,在他生命后期,基本摒弃了音乐会,而是以录音的方式呈现他的演奏。他觉得音乐会上可能有各种因素影响他的发挥,使他无法完美呈现出理念中的音乐。古尔德的行为就是“设计演奏”的极致,一点点对理念的偏差都不能接受。古尔德的做法固然极端,这种对演奏的态度却是音乐界的常态。精心设计宛如“阴谋”(张爱玲语)的演奏我们听得还少吗?不缺朱晓玫一个吧。苦心孤诣、精心设计已成滥觞,自然流露、毫不作态反倒清新可喜。朱晓玫在欧洲乐坛的走红,很难说不是因为这种独特。
周文还提出,朱晓玫的演奏变化幅度过小,平淡,缺乏感染力。变化幅度大的演奏富有感染力,这是演讲式的演奏,目的是要征服全场、让听众为之欢呼。但是我们为什么只能有情绪激昂的演讲式的“哥德堡”,而不能有娓娓道来的唠家常式的“哥德堡”呢?正如黑格尔说的,不能因为一部小说的人物多,就证明它的内容丰富。同样,也不能因为一首音乐的起伏大,就证明这是好的音乐。
周文最后指出,朱晓玫技术上无法驾驭“哥德堡”,她爱上了一首不适合自己的作品,并且建议她如果弹些德彪西,可能效果会好得多。这句话如果是老师对一个即将考学或者参赛的学生说,是适宜的。因为考学或者参赛,是要尽量“扬长避短”,表现“优点”、掩饰“缺点”。这种对待音乐的态度有很大的问题,就是不真诚。就像前文所例举的古尔德的例子,如果不是不敢面对自己的有限性,他也不需要把自己的演奏经过后期修饰后再以录音形式公布。学院派演奏家多有此问题,他们不敢正视自己作为人的有限性,企图将自己神化,从而获得为理念代言的资格。而朱晓玫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她的真诚。她上台来不是来征服你的,而只是通过琴声、像朋友那样聊聊的。她毫不介意袒露她的一切,包括不尽完美的部分。因此,周提议她演奏德彪西,就显得隔靴搔痒。朱晓玫之所以选择“哥德堡”,是有她的历史的。根据生平简介,流落海外数十年,一直慰藉她心灵的是这首“哥德堡”,而不是德彪西。“哥德堡”就是她自己。
周海宏的评论可以代表一大批音乐界尤其是学院派的观点。他们使我想起一种人,他们只喜欢暗恋,暗恋时,把对方设想得无比美好,一旦真的开始恋爱了,和对方一接触,才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于是对爱情感到幻灭。他们所爱的永远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爱人,而没有能力接受自我意识以外的另一个人。艺术与爱情一样,本质是我们跨越自我意识、到达别的个体。朱晓玫的演奏也好、演奏前的生平介绍也好,都在践行艺术的真谛,通过演奏,呈现出来的是朱晓玫本人,她真诚的内心。你看得到也罢、看不到也罢,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她都在那里。而周海宏的评论,却跨不出自我意识,与艺术的精神背道而驰。他没有听到朱晓玫,只听到了不符合自己想象的“哥德堡”。境界孰高孰低呢?大家自行判断吧。
《音乐周报》2015年0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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