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况 Overview
简介 Introduction
法国诗人纪尧姆•德•马肖（Guillaume de Machaut）所作的Douce Dame Jolie，这是现在留传得比较广泛的中世纪歌曲。注：这首曲子有欢快的风笛版，抒情的竖琴版。
赏析
这些日子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一首十三世纪法国北部的二韵短诗（全诗只有两个韵脚以aaab,aab,aab的形式轮替，由两组三行诗和不断重复的四行诗副歌构成），它本属于无名氏所作的国风，后被十四世纪供职于多个封建小宫堡并兼高级神职的吟游诗人纪尧姆.德.马肖改编之后谱曲——马肖对于复调作曲有着贡献，被誉为法国最后一位同时是伟大作曲家的伟大诗人——题名《温柔夫人多美丽》，成为至今流传最广泛的小雅——中古法语抒情诗。
全诗用古法语写成，对我来说实在饶有趣味。翻译如下，因遵循汉语习惯，而将诗行统一为七字，另外，副歌部分改作三行，而其余部分为四行，与原文刚好颠倒：
温柔夫人多美丽，
为了上帝请相信：
除您无人是我主。时时刻刻无间断，
亦无作假亲爱的，
五体投地侍奉您，
用尽生命思无邪。唉！我托钵乞讨
一个希望和佑护，
神圣欢乐将熄灭，
如果您不怜悯我。温柔夫人多美丽，
为了上帝请相信：
除您无人是我主。但您温柔的权威，
严峻统治我的心，
在如此爱中把它，
既阻挠来又粘连，它岂有别的愿望，
除了听凭您摆布；
除了您把心给予，
它从何处得宽慰。温柔夫人多美丽，
为了上帝请相信：
除您无人是我主。我的疾病将痊愈，
今后不会再复发。
温柔敌人外谁以
饷我痛苦为欢宴？双手交握，我祈求
汝心，既将我忘怀，
适可而止赐我死，
因为煎熬已太久。温柔夫人多美丽，
为了上帝请相信：
除您无人是我主。
原先我只想按照现代法语已经翻译好的内容弄清楚意思就行。但是本来十分随意的学唱过程中，好奇心竟让我忍不住一个一个单词去查阅古法语词典——它们比蒙田的文艺复兴时代的中古/现代法语更古老，甚至远早于拉伯雷的《巨人传》的语言，因而风味更加醇正，犹如我们在乡村品尝了一道城市中早已绝迹的菜肴，再加上它还保留着当时的曲调和弹奏乐器（琉特琴和短笛）如同按照传统的烹调法制作，就稍稍弥补了我不能了解自己祖国《诗经》唱法的强烈遗憾——这才惊觉，原来这首民歌中的所有表达爱意的词汇全是当时的神学用语。而在被翻译好的现代法语中，都世俗化了，完全体会不出原作中郑重的天真，充满逻辑的爱情表述。
全诗的中心是说，诗人像爱上帝一样地爱着那位贵妇人。接着便是祷告时教会所要求的“无间断”啊，“无弄虚作假”啊，“无邪念”啊，“谦恭”啊之类的话。而夫人如同大能者，可以带来“希望和佑护”，这都是中世纪专属基督教的用法，而诗人乞求爱如同当时天主教各派托钵行乞的修会僧侣。至于“温柔”和“严峻”这一对呈现于夫人爱情性格中的矛盾，正好对应她对诗人心灵的“粘连”与“阻挠”，而同时把它摆布又给予安慰。最后，无望的爱情使人想死去，而爱情消失对于一个在爱中的人来说，如同疾病痊愈——这普鲁斯特大谈特谈的比喻，原来十三世纪就有！他那么爱听国风和雅歌，说不准就是从那里汲取的语汇。
不过最让我喜爱的，莫过于在蒙田法语之中也到处呈现的自由状态，而在古法语中还保留着一种一唱三叹的摺叠句式，若不考虑中译文必须遵循的我们汉语的表达习惯，直接按照古法语的顺序来，那么有意思的比如：
“无间断呀无作假地，
亲爱的呀，
我把您呀，以及谦恭地呀，
我生命的每一天哪，
（把您）侍奉哪，
无邪念地呀。”
对“侍奉”这唯一的动词、唯一的谓语的修饰，用了几个丛句，穿插着副词，称呼，短语。这灵活的手法焉知不是普鲁斯特法语的滥觞？
再比如说，诗句中意蕴的丰富与矛盾：
“双手交握，我祈求
汝心，既将我忘怀，
适可而止赐我死，
因为煎熬已太久。”
诗中“汝心”既是我祈求的宾语，而同时也是下一个丛句的主语。作为祈求的宾语也就是对象时，它看似是一个我想得到的东西；但是在丛句中做主语时，又成了最好杀死诗人的行动者，这同样是诗人的祈求。不得不说，中世纪诗人对语言的运用能力，丝毫不弱于后世，这就等于不听完一整段诗，不听到句号，不能正确理解诗人的意思。我想，当初听到这首诗的人们，一定能感受到诗作带来的那种新奇的快慰。
了解这位诗人和他的作品，是因为前几天我无意中想起了彼得拉克和他的十四行诗，李斯特根据他的抒情诗134写了一首曲子，无论古意大利语还是现代意大利语我都不懂，所以我只好看我的双语对照本的法语那半边，然后再去看了看汉译本，觉得无甚差别。可是看了汉语翻译之后，我怎么也想不通李斯特的曲子和这首诗的关系。看来这首诗只是他作曲的一个心绪的由头，也许彼得拉克这首诗中所描写的爱情的感受触动了他自身的回忆和反思。我更明白自己上次把圣桑的曲子翻译成语言的傻瓜行为。可是同时，我那种喜欢了解诗人或艺术家所处的时代氛围的爱好，又让我不由自主地想知道，难道彼得拉克的诗歌当年就没有被谱成曲子吗？当时就没有一位作曲家对这位诗人的作品感兴趣？那毕竟是一个吟游诗人还在走遍大地的时代呀。
彼得拉克对自己的这类国风拟作并不十分看重。他最看重的是用拉丁文写作的大雅《阿非利加》，结果后世没人愿意读大雅，反而是国风穿越数百年，一直口口相传。我前几年有一次偶然在书店里看到这本打折的诗集，就高高兴兴买回来，读着读着就被吸引，没想到为一位他仅知其仪表的贵妇人，就能写出三百多首诗歌。可是这些诗歌是那么动人，好像他的心脏依然在我手中跳动似的。原因就在于他描写的是爱情中永恒的感受。我蓦然明白我与普鲁斯特的差别，或者说我与诗人的差别，就在于我无能或从来没有养成认真体会和描写感受的习惯。如果柏拉图为此赞美我，我该哭还是笑呢？
为什么文艺复兴始于两个饱尝苦难的人对所爱对象之不可能的体验？而她们一个化作了引导尘世知识走向完满的天使，一个化作了不断在诗人的头顶扇动着灵感的缪斯。
艺术家在感情中得到的，往往不是他希求的东西，但永远是他需要的东西。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把人间的百态尤其是苦涩品尝，也正因为哪怕是苦涩也是他在命运的必然性中领会到的必需，所以那苦涩也将成为甘甜，甚至比生活中圆满的甘甜更晶莹、更芬芳，因为它经过泪水的酝酿，仿佛被瑞雪覆盖过的土地，来年能孕育更茁壮的庄稼。
我找不到彼得拉克的诗作的歌曲，就试着找找他同时代的歌曲，这就遇到了马肖。他比彼得拉克大四岁，比他晚去世三年，基本上是严格的同时代人。而这首《温柔夫人多美丽》，与彼得拉克的作品的意境相比，好像瑞士那些不知名的群峰与勃朗峰的关系。但我不会有丝毫的不满足，因为正是这些群峰的存在，使得我们看到勃朗峰时不会吃惊，使得勃朗峰本身成为可理解的。（豆蔻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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