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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7-09-09 00:39 新芭网 辛丰年
辛丰年《不朽的人与乐》中的一篇
在自学英文中曾经发现,“惆怅”这个中文词语好像很难找到一个对等的英文来翻译它。请教汉英辞典,请教精通英文的,至今没有可信服的答案。感到很有意思,却也未免惆怅,也引出若干杂想。
古代中国文人工愁善感,他们对调怅这种情绪与其中况味显然是特别能体验,于是结晶成为这个美妙绝伦的词语。
中国读书人一看到这两个字,许许多多古诗文中的好句子便会涌上心头,多得简直没法子选!随便举个例,比如那首不知何故被蘅塘退士漏选的好诗中那句“君向潇湘我向秦”;又比如,出自五代一位女子口信中的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到了五代与两宋人写的长短句里,我们可以感受到浓度更高的惆怅,各种色调的不同也更加复杂微妙了。
这些问题本非我敢于妄加议论的。这里只是引出自己正经想谈的话题。我忽然想到的是,假如要向一个英国人解释这个不好翻译的“惆怅”,何不借助于德流斯之乐呢!
人们总是在借用文字语言来解释音乐。反其道而行之,以乐释词,有何不可?
凡是那种脚踏十九、二十两个世纪的作曲家,往往会叫人们不大好将其归到哪个流派里去。德流斯这人不但像个跨世纪的两栖动物,而且在他到底应该算是哪个国家的音乐家这一点上,也发生了疑难。
父母双亲都是德国人。他本人生在英吉利。年轻时候长住巴黎。“一战”中,德国人的长程炮轰击才逼得他暂避英伦。战后仍又回到定居的枫丹白露,直到离开人世。
据说,英国人自己似乎有点不大好意思认他为英国作曲家。但是另一位身分也奇特,长居英国的荷兰乐评家叫狄埃伦的,却理直气壮地出面为他正名定分。说是:“就连雪莱、济慈和华兹华斯他们,也不曾像德流斯的音乐那样的为英国景物传神写照。”
所以,他这位“欧洲公民”是用自己的音乐语言讲英“文”,为英国音乐文化发言的。
自从普赛尔(Purcell)以后,英国人不爱听用“英语”讲话的音乐,反而先是拜倒在亨德尔足下,随后又迷上了门德尔松,有一阵子又加入了全欧瓦格纳“发烧友”队伍。直到出了艾尔加、沃汉·威廉姆斯等,加上德流斯,人们才又尝到新鲜的英国味。
不过,当本世纪之初,已是人到中年的德流斯在伦敦初演其作品时,英国人居然不识其人其乐。其实在德国,他早已名噪一时。有人甚且拿他同理·施特劳斯相提并论。然而这也不是有谁要瞎捧一气。因为,那位谱写《超人如是说》的大师听过他的作品之后也欣然赞赏说:还不知道有谁写得出这样好的音乐,除我以外。云云。
英国听众真正发现这匹千里驹,仍有待于一位伯乐。德流斯的伯乐也是一位有奇气的人物,比他年轻十七岁的托玛斯·比切姆(Beecham)。原先他拿不定主意在作曲、演奏钢琴和乐队指挥三者之中干哪一行,一朝接触了德流斯的作品,便毫不犹豫地走指挥家这条路了。而且从此也成了德流斯作品最热烈的绍介者。“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这话在这里还有一层含义。有了比切姆的最知心的诠释,也是最高明的处理,世人也才得以真切无憾地领略德流斯音乐中的妙处。于是人们也听到了这样的妙评:仅仅把比切姆看做作曲家的阐释者,还是搔不到痒处;应该认为,德流斯是为了比切姆的阐释而存在的!
正因为有这种在乐史上极其难得的创作者与阐释者的契合无间,比切姆指挥的德流斯成了珍贵的音乐文献。所以,当一匣全由他指挥的德流斯选集终于到手的时候,我能不为之大喜欲狂?
大体而言,德流斯的作品是带北欧风味的英国味。当中还可以发现一点点德彪西的印象派。此外也有肖邦和瓦格纳的影响。
北欧味当然不难从他跟《比尔京特配乐》的作者的亲密交往得到解答。有一张照片上,格里格夫妇、辛定(也是挪威乐人)同俊秀的青年德流斯正围坐而作叶子戏。至于印象派,瓦格纳,也自然是他游居德、法两地对当时音乐新潮的耳濡目染了。拉威尔和画家高庚,都同他有交往。
时世、血统、流派、交往,种种的影响,助成了“杂脍而又合成一味”。此一味是英国味。然而在英国味中他又自成一家。听其乐,跟艾尔加、沃汉·威廉姆斯他们又有所不似。
他的有些长篇大论之作,虽也听得出是自抒性灵,乐中有我。但老实说不大好懂。例如那一部小提琴协奏曲和为小提琴、大提琴而作的双协奏曲。又如合唱曲《夕阳之歌》,纵然有歌词为我们打“字幕”,听起来仍然格格不入。
但是,听了并不感到“隔”,几乎初次入耳便令人不觉便心醉神移的,并不少,是一些篇幅不大,曲短情深的小品。德流斯的音乐像英国水彩画。水彩、水墨本来作小品更相宜。
例如,名为“幻想序曲”的《翻山远去》,演奏时间不到一刻钟。为小型乐队演奏用的管弦小品(春日初闻杜鹃啼》和《夏夜河上游》。诗意的曲名,又题在如画的音乐上,分外令人感到清新隽永!
且说《翻山远去》这篇有题而无词的叙事曲,想来作者心里是有诗为据的吧?其实我们也不用多问,顺着那标题指引的情境去倾听,让音乐来唤醒体验,就会自行点染出一帧“多情自古伤离别”的画图了。
论者以为,德流斯的和声语言有特殊的魅力。说那不但是富于色彩性的,而且是歌唱性的。我们从此曲中可以得到印证。和声色调的明暗推移、淡进淡出,如行云流水般自如;而这和声的歌唱性也正是为抒情服务的。曲中的配器也是美妙的。有几处的圆号与弦乐的音色十分醉人,渲染出云水苍茫的远景,也加浓了怅望天涯的气氛。音乐里似乎延伸出很大的景深,又叫人忘了时间的长短。十五分钟里压缩进漫长的人生经历与体验。人已远,曲已终,而余情不断,遗响绵绵(通过比切姆),德流斯营造出令人黯然魂销的惆怅!
可是他还别有一种惆怅。这可以从《弗洛里达组曲》中认取。
此曲是此君“少年游”的“浪游记快”。
一八八四年,二十二岁的未来作曲家说动了他老父(一个生意人,后来始终不愿听听儿子写的音乐),拿到一笔款子,远渡重洋到了弗洛里达,做了个花旗桔子种植人。
柑桔园无人照管,任其荒芜。园主人买了架钢琴,整日价“弹琴复长啸”。少年人纵情山水,陶醉在阳光灿烂的南国大自然怀抱里。有时又独来独往,于谛视、倾听自然中深味着孤寂、静谧的情趣。这种种体验便记录在三年之后谱成的《弗洛里达组曲》中。从中,我们听到了青春的愉悦乃至狂喜。其中的那篇《卡林达舞曲》便是一首小小的“狂欢诗”。《卡林达舞曲》极其好听,听着听着你会情不自禁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样美妙的音乐,又是如此的顺耳好懂,难道会有谁听了无动于衷吗?
可是你如果闲闲读过,只听出其中的欢乐便满足,那又辜负了它,也是还未真正听出味道。
《弗洛里达组曲》特别是《卡林达舞曲》,也有及时行乐、兴尽悲来的惆怅。
多亏格里格的劝说,老父同意了靠弹风琴混日子的荡子进莱比锡音乐院。然也只听了十八个月的课。其实他受过几个朋友的点拨,不光弹钢琴,还能拉提琴,至于作曲,免受学院教条的拘束,反而助成了这位“爱美”(amateur)作曲家超脱地俯视那些专业乐人。
前半生在德国扬名,英国人对之一无所知。后半辈子,英国迷上了他,德国听众又把他忘怀了。他虽定居法国,那里的人对他的音乐却始终漠然。
真正凄惨的是恶疾大发作。双目失明,瘫痪在床。既不能视,又不能执笔,把这个虽已写了那么多作品却还有许多话要倾吐的人的发言权剥夺了!须知,文章可以口授笔录,多声复调的音乐思维却怎好听写?
看看他晚年的照片,紧闭着一双已经无用的眼,仰对着虚空,形容憔悴。这同那少年时神采飞扬的照片何堪对照?
所以,读其传而爱其乐者,不能不感佩那位自荐为他笔录、整理曲谱的青年人了!其人名芬毕。
风流病是当年在弗洛里达的时候便染上了。这是一说。也有说是像易卜生的《群鬼》一剧中的事,遗传的。
德流斯真不幸,而又有大幸。芬毕帮他抢救出了几乎胎死腹中的作品,于病痛发作的间隙中艰苦地记录下来的作品中包括一部为惠特曼之诗谱写的合唱《告别》。这就延长了他的创作生命。
同样大幸的是,因为有了比切姆的忠实阐释,他的音乐青春长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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